夜色渐深，璇玑宫主殿内，夜明珠的光芒显得愈发清冷。润玉终于处理完了案头最紧急的几份奏章，殿内只剩下他独自一人，以及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白日的喧嚣（主要来自某个特定人物）过后，这种熟悉的孤寂感如同潮水般重新将他淹没，甚至比以往更加清晰刺骨。他起身，并未唤仙侍伺候，而是习惯性地走向殿后的露台。
那里是璇玑宫最高的地方，视野开阔，可以俯瞰部分天宫景象，抬头便是无垠星河。过去身为夜神时，他常在此处布星挂夜，感受宇宙的浩瀚与自身的渺小。如今身为天帝，这份浩瀚未变，肩头的沉重却与日俱增。
夜风拂过他未束的墨发和素白的袍袖，带着九天之上的寒意。他负手而立，身影在星空背景下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孤单。白日里火麟飞那些荒诞不经的话，此刻竟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回响。
“团队协作……沟通第一……”
“规矩是为人服务的……”
“听听普通生灵怎么说……”
“你笑起来肯定更好看……”
每一句，都像是对他过往人生和如今处境的尖锐讽刺。他靠算计、隐忍、孤军奋战夺得帝位，用严苛的法度维系平衡，将自己囚禁在这九重宫阙之中，听着经过层层过滤的“真实”。笑？他似乎已经忘了该如何真心展颜。
就在他心神摇曳之际，一个熟悉得让他头痛的声音，带着十足的活力，突兀地打破了这片寂静。
“哇！润玉，你这儿view真好！比偏殿强多了！”
润玉身体一僵，甚至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他心底涌起一股无力感，夹杂着被侵入私人领地的薄怒。他明明已经下令严禁他踏入主殿！
他缓缓转身，果然看见火麟飞正动作利落地从回廊的柱子旁翻上露台，手里还拎着两个小巧的玉壶，脸上挂着灿烂得过分的笑容，仿佛白天被厉声斥退的人不是他。
“火麟飞。”润玉的声音比夜风更冷，“朕的禁令，你是当做耳旁风了？”
“别那么严肃嘛！”火麟飞笑嘻嘻地走近，丝毫没被他的冷脸吓退，反而将其中一个玉壶递到他面前，“喏，赔罪礼！我刚在来的路上，碰到个好心的小仙娥，她看我长得帅，送我的！说是叫什么……百花酿？闻着可香了，一起尝尝？”
润玉看着递到面前的酒壶，没有接。天界的仙酿，岂是能随意赠予来历不明之人的？更何况，哪个仙娥如此大胆？他怀疑的目光在火麟飞脸上扫过，对方眼神清澈，坦荡得让人生不起气来。
“朕不饮。”润玉漠然拒绝，转过身，继续看向星空，用后背表达着拒绝交流的姿态。
若是常人，面对天帝如此明显的逐客令，早已惶恐退下。但火麟飞显然不是常人。他浑不在意地在润玉身边坐下，背靠着栏杆，自顾自地拔开壶塞，仰头灌了一口。
“哈——！”他满足地叹了口气，咂咂嘴，“不错不错！口感清爽，还有股花香，能量反应也很温和。比我们那边的能量饮料好喝多了！”
润玉：“……”他强迫自己忽略身边这个噪音源，将注意力集中在星辰的运转轨迹上。
然而火麟飞显然不打算让他清静。喝了几口酒，话匣子又打开了。他开始天南海北地聊起来，内容依旧跳脱得可以。
“润玉，你看那颗最亮的星星，叫什么？在我们那儿，管这种叫‘恒星’，自己会发光发热，是星系的中心！你们这儿呢？星星都是怎么来的？也是盘古开天地的时候崩出来的？”
润玉抿紧了唇，不答。星辰轨迹，天机奥秘，岂是能如此儿戏谈论的？
火麟飞也不在意，又指向远处一座悬浮的仙山：“那座山是怎么飘起来的？反重力技术？还是下面有什么巨大的阵法支撑？要是阵法的话，能量核心在哪？维护起来麻烦吗？”
润玉的眉头越皱越紧。此人对天地法则的认知，似乎停留在一种极其“物质”和“技术”的层面，充满了探究与解构的欲望，毫无敬畏之心。
“润玉，你们神仙活那么久，不会觉得无聊吗？每天都干什么？除了批奏折就是修炼？有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比如……踢蹴鞠？下棋？或者搞个天庭联谊会什么的？”
无聊？娱乐？联谊会？润玉几乎要冷笑出声。他的生命里充满了筹谋、争斗、失去和永无止境的责任，何来无聊的闲暇？至于娱乐……那更是遥远得如同星河彼岸的光。
火麟飞絮絮叨叨说了半天，见润玉始终如同一个冰冷的玉雕，不言不语，连眼神都没有丝毫变化。他停了下来，看着润玉完美却写满疏离的侧脸，忽然问道：
“润玉，你当这个天帝，快乐吗？”
快乐？
这个词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了润玉心湖深处那把尘封已久的锁。锁簧发出刺耳的“咔哒”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他依旧没有回答，但负在身后的手，指节微微收紧了些许。
火麟飞似乎并不期待他的答案，他仰头又喝了一口酒，看着璀璨的星河，语气难得地带上了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像是感慨又像是陈述的平静：
“我觉得你不快乐。”
“你一个人站在这么高的地方，身边连个能随便说说话的人都没有。每天面对的不是难题就是算计，所有人都对你又怕又敬，没几个真心。”
“我以前也觉得，当最强的那个最威风，所有人都要听我的。但后来我发现，不是那样的。一个人再强，能打十个、一百个，能打一千个一万个吗？心里有话没处说，有困难自己扛，那得多累啊。”
“你看我，虽然有时候挺不靠谱的，还老惹苗条俊生气，但我有他们。天羽、龙戬、泰雷、风耀风影……我们一起打架，一起冒险，一起啃干粮，也一起看不同宇宙的风景。赢了一起狂，输了……呃，输了就下次赢回来嘛！但有他们在，我就觉得没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他的声音不高，在夜风中显得有几分模糊，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润玉的心上。
“润玉，”火麟飞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润玉那双终于泛起细微波澜的眼眸，“你试过吗？相信别人，把事情分出去，别什么都一个人扛着。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但要是所有人都一起伸手，天不就塌不下来了吗？”
“一个人扛，多没劲啊。”
润玉猛地闭上了眼睛。
火麟飞的话，简单、直接，甚至有些幼稚。却像是一道强烈的阳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他内心那座冰封的、从未有人踏足的荒原。
信任？分担？
他试过。他曾经无比渴望过母亲的庇护，得到的却是剜鳞之痛；他曾经卑微地祈求过父亲的关注，换来的是利用与舍弃；他曾经全心全意地爱过一个人，最终落得遍体鳞伤，太上忘情。
信任之于他，是奢侈，更是毒药。分担？谁能与他分担这六界之重？谁又敢？
他重新睁开眼时，眼底已是一片冰封的寒潭，甚至比之前更加冷冽。他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地上的火麟飞，声音里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属于天帝的嘲讽与疏离：
“快乐？信任？分担？”
“火麟飞，你口中的世界，天真得可笑。这九天之上，从来只有强弱，只有利弊，只有永无止境的算计与争夺。你所依仗的所谓团队、信任，不过是弱者抱团取暖的幻觉，在真正的力量与野心面前，不堪一击。”
他的话语如同冰锥，尖锐而寒冷。
“朕之路，注定孤寂。无需你在此，以你那套浅薄的道理，来妄加评判。”
说完，他不再看火麟飞一眼，拂袖转身，白衣在夜风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径直离开了露台，将那片绚烂的星空和那个依旧坐在地上的身影，彻底抛在身后。
露台上，只剩下火麟飞一人。
他看着润玉消失的方向，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却没有多少被斥责的沮丧。他抬手摸了摸鼻子，自言自语道：
“啧，炸毛了。反应这么大……看来是被我说中了。”
他举起酒壶，又喝了一大口，然后仰头望着满天繁星，眼神明亮而坚定。
“冰山脸，嘴还挺硬。不过没关系，我火麟飞看上的……呃，看上的盟友，还没有搞不定的！”
“一个人扛？我偏要让你试试，有人一起扛是什么滋味！”
夜风吹拂着他火红的短发，他嘴角重新扬起那抹标志性的、充满挑战意味的笑容。
璇玑宫的夜，还很长。而某些坚冰，似乎已经裂开了第一道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