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宫门开启。谢珩从乾元殿走出,身上仍带着昨夜残留的寒意。他步履沉稳,不疾不徐。两名内侍跟在身后,手提灯笼。太阳已然升起,但规矩不可废。
冷十三立于廊下暗处,未动,也未言。袖中手指微曲,忽觉风声有异——太过寂静,连鸟鸣都消失无踪。
就在谢珩转过偏廊的一瞬,一支箭破空而来。
箭矢射入他左肩甲缝,力道极猛,震得他身形一晃。他未曾倒下,右手即刻扣住剑柄,目光骤冷,直指箭来方向。
“有埋伏。”冷十三低语一声,人已如离弦之箭冲出,直扑屋檐角落。
谢珩抬手拔箭,稍一用力,肩头便泛起一阵麻痒,顺着血脉蔓延至胸口。他低头望去,箭尾刻着细密花纹,似某种标记。伤口渗血,颜色发黑,显然不是寻常创伤。
他心中明了——此箭有毒。
凤仪宫中,薛明蕙倚榻而眠。昨夜咳得厉害,直到清晨才勉强入睡。可突然间,胸口一紧,仿佛被人扼住咽喉,呼吸艰难。
她猛然睁眼,手立刻探向袖中帕子。
一口鲜血涌上喉头,她未能忍住,尽数咳在帕上。血迹沾染帕面的刹那,眼前一黑,脑中浮现画面——那支箭上的纹路骤然放大,扭曲成一个图腾,形如狼首,又似缠绕锁链的王冠。
她认得这个印记。
这不是寻常刺客所用,而是北狄王族独有的标志。
她强撑起身,手指微颤,抓起桌旁纸笔,凭记忆勾勒一人:鹰钩鼻,深目眶,右颈一道疤痕,胸前纹着一只噬月之狼。她落笔极快,每一划皆倾尽全力。
最后一笔落下,她又咳了一声。这次血更多,顺着嘴角滑落,滴在纸上,正巧染红了那人的眼睛。
“冷十三。”她轻唤。
冷十三恰在此时进门,见状眉头微蹙,未多问,只将那支毒箭递上前:“你看看。”
她伸手接过,指尖触到箭羽,脑海中再度闪现画面——千军万马列阵关外,战鼓震天,一面狼牙大旗迎风展开,旗下一人骑黑马,执骨杖,正是她方才画下的男子。
北狄王,即将亲征南下。
她咬紧牙关,声音低哑:“他来了……三日内必抵边关。”
冷十三凝视那幅画,神色骤变。他深知事态严重,当即卷起画纸,转身欲走。
“送去边关守将手中。”她在后叮嘱,“一字不得更改。”
冷十三点头,身影一闪,已消失于门外。
谢珩被送回府邸时,肩头已泛青紫。太医令沈从吾匆匆赶来查验,一触箭镞脸色顿变:“是血藤毒。”
“可解?”
“药可压制,但每日须换血三次,否则七日内必亡。”
谢珩冷笑:“那就别让我活到第七日。”
他命人取来地图铺于案上,左手尚能活动,亲自调兵布防。目光锁定北境三关,脑中反复回响薛明蕙昨夜那句“门上有锁”。如今他终于明白,那扇门,就要被撞开了。
冷十三连夜启程,三百里路一日一夜奔行完毕。途中遭遇四拨黑衣刀客,专斩马腿与咽喉要害。他一路杀出重围,虽身负伤,却始终将画纸贴身藏好,分毫不损。
第三日黄昏,他抵达边关主城。
守将展开画纸一看,当即下令全军戒备。当夜派出斥候巡查边境,不到两个时辰,果然擒获一名北狄探子。此人藏身干沟,怀中携有一张小图,标注攻城时间与主攻方位。
消息以快马传回京城时,谢珩正在书房翻阅军报。他拆信读罢,嘴角终于浮起一丝笑意。
“蕙娘。”他低声呢喃,将信紧紧攥入掌心。
随即下令:三支骑兵轮守雁门、云州、石岭三大要隘,并命各关备妥滚石火油,静待敌军现身。
凤仪宫中,薛明蕙彻夜未眠。她独坐灯下,手中握着那方染血的帕子,一遍遍凝视其上纹路。她知道此次预知耗损过大,身体早已不堪重负,却不敢合眼。
春桃端来一碗温水,劝她润喉。她摇头拒绝,只问:“前线可有消息?”
“尚未。”春桃不敢直言,唯恐她忧心。
她一眼看穿:“你在说谎。”
春桃垂首:“冷十三昨夜送达书信,今日午间已有回音。说是捉到了探子,敌军计划已然败露。”
薛明蕙闭目片刻,轻轻吐出一口气。
“好。”她说,“只要他们准备好了就好。”
她欲将帕子收回袖中,手却僵硬无力,帕子落地,她未去拾。
谢珩归来时,天已漆黑。他推门而入,肩上换了新绷带,气色较清晨略好。见她独坐灯下,面色苍白如纸,唯双眼明亮得惊人。
他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
“你又用了血纹?”他问。
她不答,只伸手抚上他的脸,指尖冰凉。
“别死。”她说。
他握住她的手:“我说过,你护我性命,我守这江山。”
她想笑,唇角刚扬,又咳出一口血,侧头吐在帕上。这一次血量不多,却依旧乌黑。
他盯着那方帕子,忽然问道:“北狄王胸前的狼纹,是你梦中所见?”
她点头:“不止一次。”
“那你告诉我,他何时到来?”
“三日后。”她声音渐弱,“寅时初,风自北方起。”
他起身走到窗前,拉开一条缝隙。风吹进来,带着干燥的寒意。
他回头望她:“那你好好睡一觉。等我回来,给你带他的狼牙挂坠。”
她未语,只是静静望着他。
他转身欲走,却被她叫住。
“谢珩。”她唤他名字。
他停下脚步。
“若那一箭再偏两寸……”她顿了顿,“你会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他折返回来,再次蹲下,额头抵住她的额头。
“不会。”他说,“我一定会让你看见。”
她闭上眼,轻轻靠在他肩上。
他抱着她静坐片刻,而后缓缓将她扶回榻上,替她盖好披帛。
临出门前,他对春桃低声交代:“熬药时多加半钱黄连。”
春桃点头应下。
他转身离去。
冷十三已在院门口等候,低声问:“真要去?”
“不去,谁替她挡这一刀?”他说完,抬脚前行。
冷十三紧跟其后。
两人身影渐渐隐没于长廊尽头。
屋内,薛明蕙睁开双眼,望着头顶帐幔。她抬起手,看着指尖残留的血痕。
忽然,她坐起身,抓过纸笔,再度开始作画。
这次她画的是城楼,楼下尸骸堆积,中央立着一名黑袍之人,手持断矛。
画至中途,笔尖骤停,墨珠滴落纸上,缓缓晕开。
她盯着那团墨迹,呼吸渐重。
门外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未抬头,只将画纸揉成一团,掷入烛火。
火焰猛然跃起,瞬间吞噬纸团,烧成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