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泊聚义厅侧殿那场关于“监视李逵”的密谋，如同一根无形的毒刺，深深扎入了无意间窥破其秘的“神算子”蒋敬心中。宋江那猜忌冰冷的语气，吴用那阴鸷算计的谋划，戴宗那领命而去的森然眼神……这些画面连日来在蒋敬脑中反复回旋，让他坐卧难安。
他本就因自己虽身负“神算”之才，却始终被吴用视为只管钱粮账目的“书吏”，不得参与核心机密而心存郁结。如今又亲眼见到宋江等人对李逵这等元老功臣亦用上如此手段，更是心生寒意，一股兔死狐悲之感萦绕不去。
“若他日我稍有行差踏错，或 merely 是碍了他们的眼，是否也会落得如此下场？”这个念头，如同梦魇，让蒋敬在处理日益繁杂的梁山钱粮账目时，时常感到心神不宁。
这一日，他正在自己那间堆满账册、充斥着墨汁与陈旧纸张混合气味的书房内，对着几大摞新送来的各营物资支用簿册发愁。梁山泊如今人马众多，开支浩大，各项收支琐碎繁杂，加之各营头目填报草率，格式不一，使得账目混乱不堪，核对起来极其吃力。蒋敬虽精于计算，却也只能沿用古老的“单式记账法”，每日埋首于数字的海洋，焦头烂额，却仍时常出现账实不符、亏空难寻的情况，没少受吴用隐晦的指责和宋江不满的目光。
“唉……这般糊涂账，何时是个头？”蒋敬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叹了口气，心中充满了无力感。他知道账目有问题，却无力改变，这种怀才不遇、束手束脚的憋闷，几乎让他窒息。
就在他对着账册唉声叹气之际，书房外传来亲随喽啰恭敬的通报声：“蒋头领，王凌峰头领来访。”
“王凌峰？”蒋敬心中一凛，手中的毛笔微微一颤，一滴墨汁滴在账册上，晕开一小团污渍。他近日风闻这位异军突起的王头领与宋江哥哥不睦，更在底层喽啰中声望日隆，此刻突然来访，所为何事？他下意识地警惕起来。
“快请。”蒋敬定了定神，连忙起身相迎。
门帘掀开，王凌峰一身便服，面带温和笑容，独自一人走了进来，毫无寻常头领的跋扈之气。他目光扫过屋内堆积如山的账册和蒋敬略显疲惫的面容，拱手笑道：“蒋敬兄弟，冒昧打扰了。近日听闻兄弟总管山寨钱粮，事务繁忙，甚是辛劳，王某特来探望。”
蒋敬连忙还礼：“王头领言重了，分内之事，何足挂齿。头领快请坐。”他心中疑惑更甚，王凌峰与他素无深交，今日突然来访，绝不仅仅是“探望”这么简单。
王凌峰落座，并未寒暄太多，目光便落在那摊开的账册和旁边几本满是涂改痕迹的草稿上，看似随意地问道：“兄弟这账目，似乎颇为繁难？”
蒋敬苦笑一声，指了指那堆账册：“不瞒头领，山寨人吃马嚼，用度浩繁，各营支取又无定规，票据杂乱，每日核对这些，确是耗时费力，还时常出错，难啊……”他这话带着几分抱怨，也是实情。
王凌峰拿起一本账册，翻看了几页，眉头微蹙：“确是杂乱。收支混杂，来龙去脉不清，仅靠流水记录，一旦有误，追溯极难。长此以往，只怕漏洞百出，损耗惊人，却不知亏空在何处。兄弟竟能打理至今，已是殊为不易了。”
他这话，一下就说到了蒋敬的痛处！蒋敬顿时有种遇到知音的感觉，忍不住大倒苦水：“头领明鉴！正是如此！小弟每每核对至深夜，仍时常发现账实不符，银钱粮秣对不上数，追查起来却如大海捞针！不是这里缺了，就是那里多了，损耗几何，贪墨几许，全然是一笔糊涂账！小弟……小弟也是有心无力啊！”他越说越激动，将这些日子的憋闷都倾吐出来。
王凌峰静静听着，不时点头，待蒋敬说完，才沉吟道：“此非兄弟之过，实乃记账之法太过陈旧落后所致。单式记账，只记收支增减，不重来龙去脉与对应勾稽，犹如一人只有一手一脚，自然难以平衡周全，易生纰漏。”
“记账之法？”蒋敬一怔，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从“方法”层面来剖析账目混乱的根源，不由得好奇问道，“头领莫非……精通此道？”
王凌峰微微一笑，谦逊道：“略知一二。我曾偶得异人传授，知晓一种名为‘复式记账’之法，或许可解兄弟烦忧。”
“复式记账？”蒋敬眼中闪过精光，他精于算学，立刻意识到这绝非寻常名词，“敢问头领，此法有何奥妙？”
王凌峰取过一张纸，随手画了几个简单的科目，解释道：“简单而言，此法将每一笔交易，皆视为‘有来有往’，同时记录其‘来源’与‘去向’，两边金额必相等。譬如，支取银钱购买粮草，则‘银库’减少若干，‘粮仓’便增加若干，一笔账，两处记，互相印证，环环相扣。如此，所有账目皆可追溯来源，明晰去向，收支、资产、负债、盈亏，一目了然。纵有差错，亦能迅速定位，绝无糊涂账可言。”
他寥寥数语，却如同在蒋敬眼前推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蒋敬听得目瞪口呆，脑中飞速运算推演，越是推演，越是觉得此法精妙绝伦，远超他已知的任何记账方式！
“有来有往，两边相等……互相印证，环环相扣……”蒋敬喃喃自语，眼中爆发出狂热的光芒，“妙啊！妙啊！若真能如此，何愁账目不清？！此……此法真乃神技也！”
他激动得几乎要手舞足蹈，但随即，眼神又迅速黯淡下来，颓然坐回椅中，长叹一声：“唉……此法虽好，然……然山寨沿用旧制已久，军师……恐不喜变更啊……”他想到了吴用那保守又充满猜忌的态度，心中刚燃起的火焰瞬间被浇灭大半。
王凌峰将他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心中了然。他今日来，本就不是单纯为了讨论账目。他放下纸张，语气平和，却意有所指地说道：“蒋敬兄弟有经天纬地之才，却困于这琐碎繁杂的糊涂账中，空耗心力，难展抱负，王某每每思之，常觉惋惜。”
他目光真诚地看着蒋敬：“良才需遇明主，璞玉需逢良工。若空有惊世之才，却困于嫉贤妒能、因循守旧之人麾下，纵有通天本领，亦难有施展之地，徒呼奈何罢了。兄弟以为然否？”
这话，如同重锤，狠狠敲在蒋敬的心坎上！精准地戳中了他“怀才不遇”的最大痛点！
蒋敬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看向王凌峰。只见对方眼神清澈而深邃，没有丝毫虚伪，只有一种真诚的惋惜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王凌峰并未再多言，缓缓站起身，拱手道：“今日叨扰兄弟了。记账之法，兄弟可细细思量。若觉有用，王某他日可再与兄弟详谈。告辞。”
说完，他微微一笑，转身离去，毫不拖泥带水，只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背影和一番振聋发聩的话语。
蒋敬独自坐在书房内，久久无言。他看着桌上那凌乱的账册，又回想王凌峰那番关于“复式记账”的精妙论述和最后那几句直指人心的话语，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王凌峰……他不仅懂得如此神奇的记账妙法，更一眼看穿了自己的困境和抱负！他言语中透露的惜才之意，与吴用的轻视、宋江的猜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良才需遇明主……困于嫉贤妒能之人麾下……”蒋敬反复咀嚼着这句话，眼神逐渐变得锐利起来。
他拿起王凌峰画过的那张纸，看着上面那几个简单的符号和理念，心中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王凌峰，或许就是他苦等已久的那个“明主”？那个能让他一展所长、不再困于这糊涂账中的“良工”？
第一次，蒋敬开始认真思考另一种可能性。王凌峰的这次拜访，如同一把钥匙，悄然打开了他心中那扇紧闭已久、通往新道路的门。一个清晰的契机，已然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