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像是无形却有质的粘稠液体,顽固地钻入鼻腔,试图将云凌的意识从一片混沌的黑暗与破碎的墨绿色能量潮汐中拉扯出来。每一次呼吸,肺叶都带着轻微的灼痛感,提醒着他那场“死亡”的真实与惨烈。
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野先是模糊,花了几秒钟才适应病房内昏暗的光线。他转动眼球,瞥见放在床头柜上的那副A-1型单兵作战装甲配套的战术目镜。目镜的镜片上似乎有一道不易察觉的细微裂痕,边缘偶尔闪过一丝不稳定的微光,显然在之前的爆炸中受损了。他记得,在最后时刻,是集成在装甲内部的单兵护盾系统自主激发,勉强扛住了第一波冲击,否则他绝无生还可能。
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回灌。克里斯滕·莱特那双总是盛满星光的碧蓝眼眸,在最后一刻被无尽的崩溃、难以置信和撕心裂肺的痛苦所淹没,她那张精致的脸庞因绝望而扭曲,那声穿透时空阻隔、仿佛就在耳边的凄厉尖叫——“导师!!!”;系统娘迩杉珊那冰冷到近乎残酷的指控,将他所有的愤怒与不甘都冻结、击碎;还有那最致命、最令人无地自容的真相——几个微不足道、被他忽略的小数点!是他亲手埋下了毁灭的种子,是他亲自导演了那场在唯一徒弟面前的“英勇牺牲”,而真相竟是如此的不堪和……滑稽。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冰冷的金属手狠狠攥住,骤然收缩,带来一阵几乎让他再次窒息的抽痛。他猛地想动,这个念头瞬间牵动了左臂固定着的伤口和全身多处的挫伤,让他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艰难地偏过头,看向病房内。黑键坐在离床不远的靠墙椅子上,身体坐得笔直,那是他身为莱塔尼亚贵族深入骨髓的仪态,即使是在假寐中。
但他紧锁的眉头和略显沉重的呼吸,显露出他睡得极不安稳。他身上那件昂贵的礼服外套随意搭在椅背上,衬衫袖口沾染了些许灰尘和一道不易察觉的干涸血渍——或许是搀扶或搬运云凌时留下的。
视线下移,床边的景象让云凌的心脏再次一揪。沃尔珀族的小女孩贝拉,整个人蜷缩在一条临时找来的毛毯里,趴在床沿睡着了。她稚嫩的脸庞上还带着惊恐过后的疲惫,眼角依稀能看到泪痕。
她的手紧紧攥着云凌病号服的一角,仿佛生怕一松手,这个刚刚归来、伤痕累累的“哥哥”就会再次消失。
愧疚感如同带有腐蚀性的酸液,瞬间淹没了云凌。不仅是对遥远时空中那个被他以最残酷方式“抛弃”的克里斯滕,也是对眼前这两位为他担忧、照顾他的同伴。
他尝试动了动还能自由活动的右手手指,指尖传来轻微的麻木感,然后拿起了战术目镜戴上。他深吸一口气,努力集中精神,在心中,带着一丝连自己都难以言喻的怯懦,轻声呼唤:
“……迩杉杉。”
没有立刻得到回应。他手腕上那块伪装成普通战术手表的系统终端,屏幕黯淡,只有一点极其微弱的、代表待机状态的呼吸灯在闪烁。
他抿了抿干裂得起皮的嘴唇,再次于心中开口,声音沙哑而低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诚恳:
“对不起。”
【……( ̄﹏ ̄)】
一个经典的流汗黄豆表情,慢悠悠地浮现在他脑海的意识层面,带着一种无声的控诉。
【知道错了?】
系统娘迩杉珊的声音在他意识中响起,不再是之前任务完成时那种程序化的冰冷,但依旧带着一股明显闷闷不乐的情绪,像是在赌气。
“嗯。”
云凌闭上了眼睛,感受着身体各处传来的、被药物压制后依旧隐隐作痛的信号。
“我不该……那样质疑你。当时我……完全失控了。”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面部肌肉有些僵硬,这是精神受到巨大冲击后遗留的生理反应。
【哼!算你还有点良心!】
迩杉珊的语气终于恢复了些许往日的跳脱,但那股委屈劲儿还没完全过去,
【本系统所有的核心操作都严格遵守最高级别的安全协议与底层伦理准则!怎么可能干那种下三滥的、危害用户及关联生命体的事情!你这是对本系统职业操守的严重侮辱!】
但很快,她话锋一转,语气中的情绪色彩收敛了一些,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探究:
【用户云凌,抛开那些技术性失误不谈……你之前……反应那么大,真的只是因为任务失败的不甘,和……对那种‘死亡’体验的恐惧吗?】
云凌沉默了片刻。病房里异常安静,只有生命体征监测仪器规律而单调的“嘀嗒”声,以及贝拉平稳却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他重新睁开眼,无意识地将目光投向被厚重窗帘遮挡的窗户,仿佛能穿透那些布料,看到窗外这个时代哥伦比亚特有的、浮华而冰冷的都市灯光。
他望着那片黑暗,眼前却清晰地浮现出另一个身影——那个在特里蒙城郊草地上,仰望着星空、眼中倒映着银河的少女;那个在堆满图纸和零件的旧实验室里,为了一个公式冥思苦想、眉头紧锁的研究员;那个会因为“导师”笨拙的钢琴声而笑得前仰后合、暂时忘却所有烦恼的女孩;那个……最后时刻,用那双被痛苦彻底击碎的眼睛,死死盯着他被绿光吞噬方向的孩子。
这回忆如同冰冷的刀刃,狠狠剐蹭着他心口的创伤,加剧了那股难以言喻的刺痛。
他深吸了一口气,牵动了肋骨的隐痛,但他没有回避,坦然地在心中回应,声音轻得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不全是。”
“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或许是在她第一次因为我讲述的寓言而陷入长久沉思的时候;或许是在她连续熬夜计算,最终体力不支趴在桌上睡着,手里还攥着炭笔的时候;或许……就是在那个深夜,她拉着我的袖子,用那种我从未听过的、混合着撒娇和固执的软糯语气,想看看我脸的时候。”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复杂的温柔与痛楚。
“在面具被取下的那一刻,我突然清晰地意识到,我可能……真的把她当成了我的学生,我的……徒弟。一个让我忍不住想去倾囊相授、去小心引导、去全力保护、只为了看着她能安然绽放出属于她自己光芒的,有点倔强,又有点可爱,承载了太多本不该属于她那个年龄的重担的……孩子。”
“所以,当我以那种方式,‘死’在她面前,看到她那样的眼神……我……”
他说不下去了。那种混合着极致心疼、无尽懊悔、以及某种深刻“背叛”感的痛苦,让他的呼吸再次变得紊乱。
系统娘那边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几秒钟的静默,在云凌此刻的感受中,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就在他以为她不会再回应,或者会继续嘲讽他时——
【……(;一_一) 果然是这样。】
迩杉珊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早就知道会如此”的了然,甚至,云凌隐约感觉到,那语气深处似乎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松了口气的感觉?
【行了行了,别一副灵魂出窍、生无可恋的样子了!】
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大大咧咧”起来,充满了刻意为之的、想要驱散阴霾的活力,
【不就是养徒弟养出感情了嘛!多大点事!穿越者也是人,有点羁绊怎么了?证明咱们用户是个有血有肉的好同志!总比那些冷血的任务机器强!】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发出一声细微的“吱呀”声。
晓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医疗托盘走了进来,她动作很轻,显然是怕吵醒黑键和贝拉。当她抬头看到云凌已经睁开眼,正望着她时,她那双总是带着一丝警惕和清冷的眼眸瞬间亮了起来,如同被点燃的星辰。
“您醒了!”
她几乎是立刻压低了声音惊呼,快步走到床边,将托盘小心地放在床头柜上,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如释重负和欣喜,
“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得厉害吗?需要我立刻去叫医生吗?”
她的询问如同连珠炮,带着真切的关切。云凌注意到,她的脸色也有些疲惫,眼下的淡青色阴影诉说着她的辛劳。
“我……没事。”
云凌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加沙哑干涩,他试图扯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但脸上的肌肉似乎不太听使唤,最终只形成一个有些扭曲的表情,
“辛苦你们了。”
“说什么辛苦。”
晓歌立刻摇头,她拿起托盘里的水杯和棉签,小心翼翼地蘸湿,然后轻柔地擦拭着云凌干裂的嘴唇,动作细致而专注,
“倒是您,怎么会……伤成这样?我们听到您房间传来巨响,冲进去的时候,您就倒在地上……”
她的话语顿住了,似乎回想起当时的场景仍然后怕,
“您身上的装甲都……破损得很严重。”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云凌被绷带包裹的左臂和病号服下隐约透出的其他包扎痕迹,眼中充满了担忧。
这时,椅子上的黑键也被这轻微的动静惊醒了。他猛地睁开眼,淡紫色的眼眸中先是闪过一丝警觉,随即看到清醒的云凌,那警觉立刻被浓浓的关切取代。他立刻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衬衫,快步走到床边。
“云凌先生,您终于醒了。”
他的声音带着贵族特有的克制,但那份松了口气的意味显而易见,
“您已经昏迷快一天了。感觉如何?我这就去请医生过来再做一次详细检查。”
“不用……”
云凌想阻止,但黑键已经果断地转身,快步走出了病房,行动间透着雷厉风行。
黑键离开后,晓歌继续着手上的动作,用湿棉签细心地帮云凌清理面部和脖颈处的灰尘与汗渍。
“您昏迷的这段时间,我们轮流守着。布兰卡小姐那边您不用担心,有‘圣约之手’的专人看护,情况很稳定。”她轻声汇报着,试图让云凌安心。
云凌看着她,又看了看床边依旧熟睡但攥着他衣角不放的贝拉,心中的愧疚感如同潮水般再次上涨,几乎要将他淹没。他不仅让克里斯滕承受了那样的痛苦,也让身边这些信赖他、跟随他的人担惊受怕。
“谢谢。”
他低声说,这两个字承载的重量远超过其本身。
“您没事就好。”
晓歌在他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姿态依旧带着一丝受过训练的痕迹。她沉默了片刻,抬起眼,目光清澈而认真地看着云凌,声音放得更轻了,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请求:
“只是……云凌先生,下次……如果有什么危险的事情,能不能……提前告诉我们一声?哪怕只是一点暗示也好。您这样突然……我们真的很担心。”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在云凌的心上。
他明白,这次意外不仅给克里斯滕造成了难以磨灭的创伤,也让身边这些将他视为依靠的同伴承受了巨大的恐惧和不安。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引导者,无论是在过去,还是在现在。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个沉重的点头。
“……好。”
没过多久,黑键带着一名主治医生和两名护士返回了病房。医生进行了一系列细致的检查,用仪器探测了他的瞳孔反应、心跳和伤口情况。
“云凌先生,您的生命体征已经稳定下来,这得益于您远超常人的体质和及时的救治。”
医生一边记录一边说,
“左臂的撕裂伤需要时间愈合,内脏的轻微震荡也需要静养。最麻烦的是能量过载对您神经系统造成的冲击,这可能会导致您在未来一段时间内,偶尔出现短暂的眩晕、注意力不集中或者情绪波动,需要特别注意静养,避免再次受到强烈刺激。”
医生收起仪器,语气严肃地叮嘱,
“总之,您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休息,绝对的休息。”
送走医生后,黑键对云凌说道:
“云凌先生,您就安心养伤,外面的事情暂时不必操心。”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晓歌也用力点头:
“我们会照顾好一切的。”
夜幕缓缓降临,哥伦比亚的霓虹灯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病房的地板上投下一条条色彩斑斓的光带。
贝拉被晓歌轻声唤醒,喂了些流食后,又因为精神和身体的双重疲惫,在晓歌的安抚下再次沉沉睡去,这次被安置在了房间另一张临时准备的陪护床上。黑键和晓歌则低声交谈着,安排着守夜和后续的照顾事宜。
病房内暂时恢复了安静。云凌靠在摇起一定角度的病床上,身体各处依旧传来清晰的痛感,但比刚醒来时好了不少。他望着窗外那片被窗帘分割的、光怪陆离的夜空,思绪却早已飘远,回到了那片他曾倾注心血、最终却以那种方式告别的雪原与实验室。
“……迩杉杉。”
他再次于心中默念。
【在呢。】
这次系统娘回应得很快,语气也平和了许多,
【感觉好点了吗?】
“嗯。”
云凌在心中应道,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头、让他坐立难安的问题,
“迩杉杉……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知道……克里斯滕现在怎么样了?哪怕……只是确认她是否安全,是否……还好?”
他问得小心翼翼,带着深深的恳求,生怕这最后的希望也被拒绝。
【……】
迩杉珊那边沉默了几秒,似乎在评估着什么,
【就知道你会问。】
她的声音里带着预料之中的无奈,但并没有责备,
【你现在身体状况很差,精神也远未恢复稳定,等你恢复好了 ,自己亲身去看不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