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立储风波虽被康熙强行压下，但其引发的余震却远未平息。京城上空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低气压，诸皇子府邸门庭往来愈发谨慎，连市井间的喧嚣都似乎收敛了几分。在这片山雨欲来的沉寂中，一道来自永和宫的谕旨，打破了雍亲王府东偏院刻意维持的平静——德妃乌雅氏，宣雍亲王侧福晋陈希，携六阿哥弘曕，入宫觐见。
接到谕旨时，陈希正在指导弘曕辨认几种药材的气味。闻言，她心中猛地一沉，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恭敬领旨，谢过传旨太监。胤禛彼时不在府中，苏培盛闻讯赶来，面色亦是凝重。
“格格，德妃娘娘此番召见，用意难测。”苏培盛压低声音，“如今朝局敏感，六阿哥又……风头正劲，娘娘此时召见，福祸难料。您入宫后，务必谨言慎行，多看少说，一切以六阿哥安危为重。”
陈希点头：“多谢公公提点，我省得。”
她立刻着手准备。为弘曕换上一身料子普通、毫不扎眼的石青色小袍子，自己则拣了件半旧的藕荷色旗袍，簪饰亦是从简，力求低调。她将那块康熙亲赐的青玉朱雀镇纸用锦袱仔细包好，放入随身携带的包袱中——德妃此时召见，多半与此物脱不了干系，带着或可应对询问。
临行前，她犹豫片刻，还是将那面铜镜贴身藏好。永和宫是德妃经营多年的地盘，龙潭虎穴一般，有铜镜在身，或许能多一分感知危险的依仗。
马车驶向紫禁城，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辘辘声。弘曕似乎感应到母亲的不安，乖乖偎在她怀里，睁着那双沉静的异瞳，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不哭不闹。
踏入永和宫的那一刻，一股混合着檀香、药香与某种陈旧木质气息的、属于深宫特有的威压感扑面而来。殿宇森严，宫人垂首敛目，行走无声，处处透着规矩与压抑。
德妃并未在正殿接见他们，而是在一处更为僻静的暖阁。她穿着一身绛紫色常服，未戴太多首饰，斜倚在暖榻上，手里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神色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惯有的、属于长辈的温和。但陈希不敢有丝毫大意，这位娘娘的手段，她早已领教过。
“儿媳陈氏，携子弘曕，叩见德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陈希拉着弘曕，依礼跪拜。
“起来吧，不必多礼。”德妃的声音不高，带着些许慵懒，“过来些，让哀家好好瞧瞧弘曕。有些日子没见，听说身子骨健旺了不少。”
陈希依言上前，将弘曕稍稍往前带了带。弘曕按照事先教导，规规矩矩地又行了个礼，奶声奶气道：“孙儿弘曕，给德妃玛嬷请安。”
德妃的目光落在弘曕身上，细细打量，尤其是那双异瞳，停留了片刻。那目光看似慈和，深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探究。半晌，她才微微一笑：“果然精神了许多，是个齐整孩子。看来老四和你，都费心了。”
“不敢当娘娘夸赞，皆是托皇上、娘娘和王爷洪福。”陈希垂首应答。
德妃点了点头，目光转向陈希放在一旁几案上的锦袱：“听说，万寿节上，皇上赏了弘曕一对镇纸？”
来了！陈希心道，面上依旧恭谨：“回娘娘，是。皇上恩典，赏了一对青玉雕朱雀衔芝的镇纸，寓意祥瑞长寿，儿媳与弘曕感念天恩，不敢一日或忘。”她说着，小心地将锦袱打开，露出那对莹润的玉镇纸。
德妃的目光在那对朱雀镇纸上流转，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佛珠，语气听不出喜怒：“朱雀……南方之神，主文华，亦象征尊贵。皇上将此物赐予弘曕，可见圣心眷顾。”她顿了顿，话锋微转，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只是，天家恩宠，既是福分，也是责任。弘曕年纪尚小，骤得如此隆恩，难免引人注目。你身为生母，当更加谨言慎行，好生教导，切莫让他因虚名而骄纵，或因流言而惊惧。需知，在这深宫朝堂，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陈希心中凛然，知道这才是德妃今日召见的真正目的——提醒，亦是警告。她立刻跪倒在地：“娘娘教诲，儿媳铭记于心！定当时时自省，严加约束自身与弘曕，恪守本分，绝不敢有丝毫非分之想，亦不敢辜负皇上、娘娘与王爷的信重！”
她态度恳切，语气惶恐，将一个骤然承受“隆恩”、唯恐行差踏错的母亲角色演绎得恰到好处。
德妃静静看了她片刻，方才缓缓道：“起来吧。你能明白这个道理，自是最好。”她挥了挥手，示意宫女端上一个托盘，里面是几匹宫缎和一些小孩子佩戴的金玉饰品，“这些，拿去给弘曕玩儿吧。哀家乏了，你们跪安吧。”
“谢娘娘赏赐！儿媳（孙儿）告退。”陈希再次叩首，拉着弘曕，小心翼翼退出了暖阁。
直到走出永和宫那朱红的大门，重新坐上回府的马车，陈希才感觉那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后背已然被冷汗浸透。德妃今日看似只是寻常关怀与训诫，但每一句话都暗藏机锋，尤其是最后那句“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丈深渊”，更是敲山震虎，警告意味十足。
她低头看向怀中的弘曕，小家伙似乎也松了口气，靠在她身上，把玩着德妃赏赐的一枚小巧玲珑的玉葫芦。
这次叩宫，有惊无险。
但陈希知道，德妃的视线，从未真正从他们母子身上移开。之前的庇护，是投资；如今的敲打，是掌控。他们依然是德妃棋局上的棋子，只是随着弘曕的“价值”提升，这枚棋子也变得愈发需要小心拿捏了。
马车驶离皇城，将那片象征着至高权力与无尽危险的宫阙甩在身后。
陈希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前方的路，依旧迷雾重重，但至少，他们又闯过了一关。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那面冰凉的铜镜，在永和宫中，它始终安静，未曾示警，这或许已是最好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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