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空气里弥漫着糖瓜和爆竹燃放后的淡淡烟火气。展销会终于在一片喧嚣中落下了帷幕。“林记”上下人困马乏,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打了一场胜仗后的疲惫与喜悦。
初步盘点的结果令人振奋:十天展销会的销售额,几乎抵得上平时小半年的营收。更重要的是,“林记”这个牌子,通过这次政府搭台的大场面,真正在市民心中扎下了根,不再仅仅是街坊邻里口耳相传的那个“好吃的老字号”,而是上了电视、被市领导肯定过的“名优产品”。
然而,成功的喜悦还没捂热,现实的挑战便接踵而至。展销会透支了工厂大部分的库存和产能,而年关真正的销售高峰——春节前的最后一周采购潮——才刚刚开始。各个经销商、供销社的催货电话几乎打爆了“林记”那部乳白色电话机,王胖子守着电话,嗓子哑得几乎说不出话,只能用笔在纸上飞快地记录订单。
生产压力空前巨大。车间里,原有的工人已经连续加班多日,疲惫不堪。临时招募的人手技能生疏,效率低下,李师傅盯在生产线旁,急得嘴角起了一圈燎泡,吼声在整个车间回荡:“火候!火候差了半分!这锅酥脆度就不够!重来!”沈静则带着她的本子和温度计,穿梭在各个关键工序点,试图用数据化的标准来稳定大批量生产下的质量波动,但面对人困马乏的现状和传统工艺本身的变量,她的方法也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晓燕坐镇办公室,面前摊着生产报表、原料库存单和雪花般飞来的订单,眉头紧锁。扩产,迫在眉睫,但钱从哪里来?展销会的回款需要时间,而购买新设备、租赁临时厂房、支付更多的工人工资和加班费,都需要真金白银的现金。她第一次深切地体会到“资金链”这三个字的沉重分量。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进来的是苏望卿教授。展会结束后,晓燕如约接他来厂里参观过几次,苏教授对“林记”的传统工艺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这几天几乎天天泡在车间里,拿着本子记录,时不时和李师傅、沈静交流几句。
“林董事长,忙着呢?”苏教授和气地打招呼,手里还拿着个刚出锅的、有点歪歪扭扭的酥饼,显然是车间学徒的练习作品。
“苏教授,您快请坐。”晓燕连忙起身让座,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我看车间里忙得脚不沾地,订单很多吧?这是好事啊。”苏教授坐下,把手里的酥饼放在桌上,“不过,我看李师傅和沈博士都挺累的,特别是李师傅,年纪大了,这么连轴转,身体怕吃不消。”
“是啊,”晓燕叹了口气,“订单是多了,可生产跟不上,我心里急得像火烧一样。”
苏教授推了推老花镜,慢条斯理地说:“我这两天观察,也在跟李师傅聊。咱们的点心,好吃在手工和火候,但大规模生产,全靠老师傅盯着,确实不是长久之计。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你看……”
他顿了顿,继续说:“比如说这开酥,关键在油温面和油酥面的比例和折叠次数。能不能设计一种半机械的辅助工具,不是完全取代手工,而是把最费力、最重复的部分简化一下,让老师傅能把精力更多放在最关键的火候掌控和最终整形上?我退休前带学生做过一些简单的食品机械改良草图,或许可以找出来看看,有没有能借鉴的地方。”
晓燕的眼睛亮了一下。这倒是个思路!完全自动化不现实,但适当的工具改良,或许真能缓解眼前的困境。她立刻说:“苏教授,您这想法太好了!只要能提高效率,保证质量,我们都愿意尝试!需要什么材料,您尽管说!”
“好,好,我回去就找找那些旧图纸。”苏教授见自己的建议被采纳,也很高兴,“另外,我看沈博士那个标准化的工作,方向是对的。大批量生产,稳定性是第一位的。有些老经验,确实可以用数据把它固定下来,这样就算李师傅不在,基础的品质也能有保证。”
送走苏教授,晓燕的心情稍微轻松了一些。技术上的改良或许需要时间,但至少看到了一个努力的方向。然而,资金的压力依然如影随形。
傍晚,她硬着头皮,带着整理好的财务报表和订单合同,去了趟开户的工商银行信贷科。信贷科的办公室墙壁上还挂着“支援国家建设”的旧标语,但办事人员的态度却带着市场经济初期的审慎甚至冷淡。
接待她的信贷员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银行统一的西装,听完晓燕的贷款申请和抵押(主要是厂房和设备)意愿后,翻了翻材料,语气平淡:“林厂长,你们‘林记’最近名声是挺响。不过,私营企业贷款,尤其是这种短期流动资金贷款,审批比较严。你们这抵押物估值不高,而且……快到年底了,信贷规模也紧张。”
一番程式化的问答后,对方让晓燕回去等消息,但晓燕从对方的态度里,已经读出了希望渺茫。这个年代,私营企业想从银行获得贷款,远非易事。
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银行大门,寒冷的北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街上张灯结彩,准备年货的人们脸上洋溢着节日的喜悦,更反衬出晓燕内心的焦虑和孤独。难道刚刚打开的局面,就要被资金卡住脖子吗?
回到空荡荡的家,冷锅冷灶。晓燕懒得做饭,泡了一包华丰三鲜伊面,这就是她的晚餐。电视里放着热闹的联欢晚会彩排新闻,她却一点也看不进去。她走到书桌前,下意识地拉开抽屉,里面放着陈默那本泛黄的、记录着点心配方和零星设想的笔记本。
她轻轻摩挲着粗糙的纸页,仿佛能从中汲取力量。“陈默,”她低声自语,“要是你在,你会怎么办?”笔记本沉默着,但那个男人坚韧、乐观的影子,却在她心中渐渐清晰起来。
不能放弃。一定有办法。她想起展销会上那些主动递来名片的供销社经理,想起几个表示过合作意向的个体批发商……或许,可以尝试一下预售?或者,找找那些刚开始出现的民间借贷?虽然利息高,风险大,但或许是解燃眉之急的唯一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