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紧闭的门后,瓷器碎裂的声音接连不断响起,宫人低着头,瑟瑟发抖。
听说早朝时陛下发了很大的火,下朝后将满宫殿的瓷器全都砸碎了,到现在也不曾出门。
身着绛紫朝服的青年举着油纸伞,踏着台阶,由远及近,最后在门口站定。
“参见丞相。”
门口的宫人行了礼,见青年看着门,用口型示意他:“已经一早上了。”
沈澄点点头,转头去看跪在门前的人。
“狄将军。”
沈澄上前见了个礼,那人却如同雕塑一般一动不动。
他的头发散乱,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发出阵阵酸臭,露出的皮肤上布满深浅不一的鞭痕。
“狄将军。”
沈澄又叫了一声,狄勉才似回了神似的,转了转眼珠,仍旧一言不发。
沈澄叹了口气,劝解道:“狄将军,定西之事我已然知晓,无论真相如何,大人都要保重身体的好。”
江宿自觉功高盖主,率领定西反叛的消息刚传到上京,白玥立刻将江家下了狱,正在砀城练兵的狄勉当即丢下手中的事情赶回京,衣服都来不及换便入宫觐见,为定西辩驳。
白玥正在气头上,当即赏了刑,当庭鞭一百,杖八十,把狄勉打了个半死。
本以为他会就此作罢,没想到狄勉像是和她杠上一般,跪在御书房前便再没挪动过位置,刮风下雨,眼睛都不眨一下。
从他跪下到沈澄来,不多不少刚好三日。
“将军,容我多嘴。”沈澄道:“定西之事尚无定论,将军却对陛下步步紧逼,难道不是在把江帅及家人往绝路上推?”
狄勉动了动嘴唇,话没说出来 却呕出一口血。
“将军!”
沈澄弯下腰,扶着摇摇欲坠的身躯顺势坐下,对宫人使了个眼色,宫人点点头,小跑着去找太医。
“你……你也相信……”狄勉抓着沈澄的手,急切地道:“他……他不会……定西,定西不……”
“将军,我信不信并不重要。”沈澄伸出食指压着狄勉的唇,抬起眼睛扫了扫御书房的门,“重要的,是陛下相信。”
“他不会……救……救救……”
“嘘。”沈澄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对狄勉点点头。
“你……你……”
狄勉又呕出一口血,彻底昏死过去。
“抬到太医署去。”
沈澄将人交给宫人,扶着腰慢慢起身,缓了一会儿,才走到门边,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臣,沈澄求见。”
门后的动静停了下来,宫人都忍不住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
等了半晌,不见动静,沈澄正欲再次开口,门猛地从里被人拉开。
“进来。”
白玥光脚站在满地碎瓷片中,给了沈澄一个眼神,发泄过后她的情绪已经稳定了不少,但也仅限于不会把沈澄打一顿丢出去。
“陛下。”
沈澄小心地避开较大的碎瓷片,走到御案前站定。
“丞相不是正在病中么?”
白玥踩着瓷片,浑然不觉疼痛,走回位置上坐下,烦躁地揉着太阳穴。
“听闻定西军反,微臣特来同陛下商议。”
“若为江宿开脱,免开金口。”白玥意有所指。
“微臣前来,并非为定西开脱,而是议罪。”
“议罪?”白玥来了兴致,“丞相有何高见?”
沈澄站的笔直,略一沉吟,语调平缓柔和。
“定西军将领杀害督军,此为一罪;定西军无视纪律,擅自越过边界,此为二罪;定西军谎称军需不足,意图欺君,骗取军需,此为三罪。”
白玥挑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定西军有罪,但眼下却不是惩治定西军将领的好时机。”
“什么时候朕想处置一个乱臣贼子还需要审时度势了?”
“若无外敌,陛下大可当场处置了江家以儆效尤。但今时不同,前有北昭狼子野心,后有南盛虎视眈眈,定然会借此事大做文章,抨击大胤,于大胤政局稳定不利,同时也于你的形象有所毁损,此为其一。”
“丹戎近来频频进犯大胤,西塞安稳还需要定西军维护,冒然处置主将,恐会扰乱军心,此为其二。”
“还有一点。”沈澄顿了顿,“江宿与北昭关系匪浅,或可用他破北昭之局。”
“何出此言?”
白玥屈起食指敲击着膝盖,垂下眼睫思索着。
“陛下难道不疑惑,江宿担任定西统帅不过三年,如何能立如此多的军功?”
“丞相的意思是……”
“微臣认为,坊间所传江宿屡立奇功,乃战神转世,有夸大之嫌。”沈澄略微沉吟,说出自己的猜想:“臣以为,此乃北昭或南盛的离间计。”
“离间计?”白玥似乎想到了什么,轻哼了一声:“确实是他会用的伎俩。”
白玥坐直身子,眸色微冷:“依丞相所言,朕接下来应当如何?”
“陛下可下旨言明前因后果,对于定西军杀督军、谎报军情、越界夺粮等罪予以宽恕,稳住定西军心。同时找个理由将江氏一族软禁在行宫中,安抚民心。”
“最后,望陛下下旨,召江宿立刻回京述职。”冷风从大开的门口灌入,沈澄眯了眯眼睛,微不可察地缩了缩脖子,沉声补充道:“届时将其调往北边战场,让狄勉去顶定西主帅的空缺。”
“丞相是不是忘了,江宿与北昭之人关系匪浅。”白玥在案上画了一个圈,眸中闪过一抹怀疑。
“陛下觉得,情同手足能比得过血脉至亲?”
白玥抬头,恰好与沈澄对视,只听沈澄继续道:“江宿若接旨前往北昭,那便可借力打力,待他日平定北昭,便可找理由杀之。”
“他若抗旨不遵,那便坐实了他有谋逆之心,江氏的未来,仍旧由陛下决定。”
“哈哈哈哈哈……”白玥抚掌大笑,连连称赞,“好计谋,好计谋!”
沈澄扬唇浅浅一笑,眸中却没有一丝笑意。
“听沈相一言,胜读书万千。”白玥站起身,拍了拍沈澄的肩膀,“沈相今日所言,不但助我解困,更帮了我另一个大忙。”
“按照沈相的思路,朕,想到了一个好办法。”白玥背着手,悠然踱步,一边走一边道:“朕依稀记得,西南王世子与南盛丞相亦关系匪浅。”
“朕打算下旨,让西南王发兵,踏平南盛。”
白玥停下脚步,一张脸蓦地出现在沈澄面前,凤眸似笑非笑:“沈相觉得,朕的计谋如何?”
“甚好。”
沈澄面不改色回答,眸子也是淡淡的,白玥没能从他的眼中找到破绽,扬起笑容,慢吞吞朝书案走去。
“若无他事,沈相便退下吧。”
沈澄应声,转身离开。
出了门,沈澄拒绝了宫人相送的请求,撑开油纸伞,缓缓步入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