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信，总是比北地来得早。
朔风城还是冰封雪裹，金陵的秦淮河畔，柳梢已悄悄染上了新绿。
苏瑾坐在临河茶楼的雅间里，面前是一杯刚沏好的雨前龙井。
碧绿的茶汤在白玉盏中微微荡漾，氤氲的热气带着清雅的豆香。
她却不急着喝，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目光落在窗外河面上往来穿梭的画舫。
雅间的门被轻轻叩响，一个身着青布直裰、作寻常商贾打扮的中年男子推门而入，对苏瑾拱手：“苏先生。”
“陈掌柜请坐。”苏瑾抬手示意，亲自为来人斟了茶，“尝尝，今年头一茬的狮峰龙井，昨日刚到的。”
被称作陈掌柜的男子姓陈名寿，是金陵本地一家不大不小的绸缎庄东家，明面上与北疆商会并无瓜葛，实则是苏瑾在江南布下的一枚暗棋。
他双手接过茶盏，道了谢，浅啜一口，赞道：“果然好茶！这香气、这汤色，寻常可喝不到。”
寒暄几句，苏瑾转入正题：“请陈掌柜来，是有件事想请教。听闻近日江南茶市，往北走的量比往年多了不少？”
陈寿放下茶盏，神色认真起来：“苏先生消息灵通。确实如此。不光是茶，今年开春以来，丝绸、瓷器、乃至一些精细的手工艺品，往登州、辽东那条线的走量，比往年同期多了至少三成。有几家原本不做北边生意的商号，也都在招揽熟悉北路的伙计。”
“哦？可知都是哪些商号？”
陈寿报了几个名字，都是苏瑾密报里提到过的。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还有件事，或许苏先生感兴趣。前几日，小号从苏州进一批上等生丝，跟那边相熟的牙行伙计吃酒，那伙计多喝了几杯，说起一桩怪事——苏州‘永盛行’的少东家，上月亲自押了一批货去登州，回来时却带了不少辽东的毛皮和药材，这倒不稀奇。稀奇的是，他随船还带回两个番僧模样的人，深目高鼻，言语不通，被安置在‘永盛行’后园一处僻静小院里，平日从不露面，饮食都由心腹仆役送去。”
“番僧？”苏瑾眼神微凝，“可知是何来历？”
“那牙行伙计也不清楚，只说看打扮不像西域的喇嘛，倒像是……像是南洋或是更西边来的。‘永盛行’口风极紧，只说是有大功德主从海外请来的高僧，要在江南建寺弘法。”陈寿摇头，“可我私下打听过，官府那边并没有收到番僧入境建寺的牒文。”
苏瑾默默记下，又问：“‘永盛行’与陈氏商号，可有来往？”
陈寿想了想：“明面上生意往来不多。不过，‘永盛行’的东家，与泉州陈氏的一位姻亲，似乎有些故旧。这层关系知道的人不多，我也是偶然听一位老辈人提起。”
茶渐渐凉了，苏瑾又续上热水。
两人又低声交谈了小半个时辰，陈寿方起身告辞。
临走前，苏瑾将一包未开封的狮峰龙井递给他：“一点新茶，陈掌柜带回去尝尝。”
陈寿也不推辞，接过茶，拱手离去。
雅间里恢复寂静。
苏瑾端起自己那杯凉透的茶，轻轻抿了一口。
茶已无香，余味微涩。
番僧？南洋或更西？与陈氏有间接关联的“永盛行”？还有那些突然活跃的北向商路……
她想起国公爷密信里提及的，西域发现的南洋种子，以及要加强关注江南与海外、尤其是与北方边镇之间异常联系的指令。
这些看似散落的点，似乎正在慢慢聚拢。
苏瑾唤来守在门外的侍女：“备车，去码头。另外，让刘七来见我。”
刘七是“影梭”在江南的负责人之一，精于追踪探查。
半柱香后，一个相貌平平、丢人堆里找不着的汉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茶楼后门，躬身听令。
“‘永盛行’，苏州来的那艘船，还有后园那两个番僧。”苏瑾简短吩咐，“我要知道他们的底细，尤其是那两个番僧，究竟从何而来，与谁接触，所为何事。动作要隐秘，宁可慢，不可惊。”
“明白。”刘七点头，身形一闪，便消失在街角。
同日，朔风城，诚王府。
皇甫允披着件半旧的灰鼠皮坎肩，坐在暖阁的南窗下，手里拿着一卷书，目光却落在窗外庭院里那几株刚刚移栽过来的、挂着嫩绿叶苞的茶树上。
这是南边快马加鞭送来的茶树苗，说是江南今年的新种，特意在暖房里培育了，趁春寒未褪时移来，看看能否在朔风城养活。
老长史捧着一只红漆托盘进来，盘里是一套素雅的白瓷茶具和一只小巧的铜壶。
“王爷，水滚了。是沏江南新送来的‘吓煞人香’，还是用咱们府里存的陈年普洱？”
皇甫允收回目光，淡淡道：“就沏‘吓煞人香’吧。既是新茶到了，总要尝尝。”
老长史应声，熟练地温壶、投茶、注水。
碧螺春特有的果香随着水汽蒸腾起来，弥漫在暖阁中。
“江南的新茶……”皇甫允接过茶盏，却不喝，只是看着盏中舒卷的嫩芽，“今年送得倒比往年早了几日。”
“送茶的人说，今年江南暖得早，茶芽发得也早。”老长史垂手道，“拢共得了二十斤上品，除了宫里和几位老亲王府上，咱们府里得了三斤，已是难得的体面了。”
“体面……”皇甫允嘴角似有若无地勾了勾，轻轻吹开茶沫，啜了一小口。
茶汤鲜爽，回甘悠长，确是顶好的碧螺春。
“送茶的是哪家商号？”
“是苏州‘永盛行’的人亲自押送来的。”老长史答道，“说是感念王爷当年在苏州时的照拂，不敢或忘。”
“永盛行……”皇甫允重复着这个名字，目光落在茶汤里沉浮的叶芽上，“难得他们还记着。这茶，除了咱们府上，还往哪里送了？”
“据那送茶的头目说，朔风城里，只咱们府上这一份。往北，好像还给辽东的几位将军府上送了些，说是‘永盛行’近年也做些辽东的皮毛生意，顺带的人情。”
皇甫允点点头，不再多问，慢慢品着茶。
暖阁里一时只有书页偶尔翻动的轻响和茶水入喉的细微声音。
一壶茶尽，皇甫允放下书卷，似随意道：“前几日抓的药，吃得差不多了。济生堂那边，新进的吕宋豆蔻可还有？那药里少了这一味，总觉药性不足。”
老长史忙道：“奴才昨日刚去问过，说是还有少许，但也不多了。掌柜的说，吕宋那边近来航道不太平，新货怕是得过一阵子才能到。”
“航道不太平？”皇甫允抬眼，“可是东南海寇又闹起来了？”
“那倒不是。听说是朝廷在整饬海贸，查得严，好些船都缓着走，或者改道了。”老长史低声道，“津海卫那边，周御史查得紧，‘四海通’都暂时歇业了。连带其他商号，也都谨慎得很。”
皇甫允“嗯”了一声，重新拿起书卷，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老长史见状，悄步退了出去。
暖阁内，皇甫允的目光落在书页上，半晌未动。
窗外的茶树新芽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映在他深邃的眸子里，却未见半分春意。
“‘永盛行’……辽东……番僧……”他极低地自语，指尖在书页的某个词上轻轻一点，那是一个古体的“海”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