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木飞舟在玄宸开辟出的那条狭窄通道中,如履薄冰。
前方的空间不再是单纯的浓雾,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仿佛被煮沸后又强行冷却的胶质感。飞舟的护体光罩每一次前进,都会与周围粘稠的邪异能量发生摩擦,发出一阵阵令人心悸的“咯吱”声,像是巨兽在咀嚼骨头。
风,停了。
声音,也消失了。
这片天地间,只剩下飞舟引擎单调的嗡鸣,以及那道从大地深处贯入天穹的、正在扭曲搏动的血色伤口。
它像一只巨大的、邪恶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这群不速之客。
飞舟上的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那种被审视的、赤裸裸的恶意。修为最弱的一名天眼卫,额角已经渗出冷汗,他的手紧紧握着长戟,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他并非畏惧战斗,而是畏惧这种连敌人都看不见,神魂却已被压制得喘不过气的死寂。
顾清姿靠在船舷,那股混杂着焦糊与血腥的气味,此刻已经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它不再是单纯的气味,而是一种信息,一种关于死亡与毁灭的、庞杂而混乱的信息。
她的【噬眼魔感知】在疯狂示警。空气中,那些与灭神教同源的黑色能量,已经不再是漂浮的蛆虫,而是汇聚成了肉眼不可见的、粘稠的溪流,在这片被污染的土地上缓缓流淌,所过之处,万物生机都被抽干、榨尽。
终于,飞舟穿过了那片粘稠的空间。
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然而,这开朗,却比最深沉的黑暗,更让人绝望。
他们到了。
神族圣地的外围。
飞舟,缓缓停下。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没有想象中的仙山琼阁,没有典籍里记载的瑞气千条。
只有一片破碎。
一道曾经顶天立地的、由纯粹神力构筑的守护结界,此刻如同一面被巨锤砸碎的琉璃镜,化作了亿万块闪烁着残光的碎片。这些碎片,大的有如山丘,小的不过指甲盖大小,散落在方圆百里的焦土之上。它们曾经是神族最坚固的壁垒,此刻却成了这片土地上,最华丽、也最讽刺的墓碑。
结界的断口处,残余的神力还在无意识地闪烁、跳动,像一颗垂死心脏最后的挣扎。每一次闪烁,都会有一缕淡金色的光屑剥落,然后被周围浓郁的黑色邪能吞噬、同化,最终归于虚无。
“不……”
玄钰长老发出一声梦呓般的呻吟。他那只独眼,死死地盯着那破碎的结界,浑浊的眼球里,倒映着亿万碎光,却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焦点。他伸出独臂,仿佛想去触摸那曾经庇护了他们无数代人的光,可伸到一半,手臂便无力地垂落。
那不是结界。
那是神族的脊梁。
现在,它断了。
玄宸站在船头,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风化的石像。面具遮住了他的脸,却遮不住他周身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冰冷的死气。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片破碎,看着那片正在被邪能蚕食的、属于他的家。
飞舟的舱门,无声地滑开。
玄宸第一个,迈步走了出去。
他的脚,落在了焦黑的、尚有余温的土地上。脚下,踩到了一块结界的碎片。碎片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嚓”声,彻底碎裂,最后的光芒,黯然熄灭。
这声轻响,像一个信号。
云曦、玄钰长老、十名天眼卫,以及顾清姿,都默默地跟了下去。
当他们的双脚,真正踏上这片土地时,那股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与焦糊味,才彻底将他们淹没。
他们看清了。
在那些巨大的、如山丘般的结界碎片之间,在那些焦黑的、翻卷的土地之上,躺着一具又一具的尸体。
神族修士的尸体。
他们穿着不同制式的、本该是圣洁华美的神族长袍,此刻却被鲜血与泥土浸染得看不出原色。
一名年轻的神族修士,半跪在地,双手还保持着结印的姿势,眉心一道狰狞的爪痕,将他的头颅几乎撕裂。他那双本该是璀璨如星辰的眼眸,此刻空洞地望着天空,残留着最后一丝不甘与决绝。
不远处,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身穿长老的祭祀袍,他的胸膛整个地塌陷了下去,手中紧紧攥着一柄断裂的权杖,权杖的顶端,还嵌着一颗已经失去所有光泽的神石。
一名女性神族修士,倒在一片被烧毁的花丛中。她的身下,护着一个更小的孩子。一把黑色的、造型诡异的弯刀,从她的后心穿过,将母子二人,钉死在了这片她们曾经热爱的土地上。
放眼望去,尸横遍野。
没有一具完整的尸体。
他们的死状,惨烈到了极点。有的被拦腰斩断,有的被邪火烧成了焦炭,有的则像是被某种力量吸干了全身的精血,化作了一具具干瘪的枯骨。
这里,不是战场。
这里是屠宰场。
“啊……”
玄钰长老再也支撑不住,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他看着眼前这片人间炼狱,看着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老泪纵横。
“青禾……是青禾啊……”他匍匐着,爬到一具年轻的尸体旁。那名被他称作“青禾”的修士,是负责看守圣地外门最年轻的弟子,上一次玄钰长老离开圣地时,这个爱笑的年轻人还偷偷塞给了他一壶自己酿的果酒。
此刻,那张爱笑的脸,只剩下一半,另一半,连同整个肩膀,都被某种力量腐蚀得只剩下森森白骨。
玄钰长老伸出颤抖的手,想为他合上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可他试了几次,都无法做到。最终,他只能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悲鸣,将头深深地埋进了那片被鲜血浸透的泥土里。
云曦和天眼卫们,一个个眼眶赤红。他们没有哭,只是默默地散开,检查着每一具尸体。他们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对待易碎珍宝的小心翼翼。每确认一具尸体的身份,他们的呼吸,就沉重一分。
这些倒在地上的人,是他们的同族,是他们的兄弟,是他们的师长。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无尽悲伤的怒火,在他们胸中疯狂燃烧。
玄宸依旧在走。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他没有去看那些尸体,他的目光,一直望着前方那道搅动天地的血色风暴。
可他什么都看见了。
那个眉心有爪痕的,是他的伴读,玄影。
那个胸膛塌陷的,是教他神族古文的玄明长老。
那个护着孩子的,是他的堂姐,玄月。
每一个名字,每一张面孔,都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神魂深处。
他攥紧了拳头。
指甲,深深地刺入了掌心。
有温热的、金色的液体,顺着他的指缝,一滴一滴,落在焦黑的土地上,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滋”响。
顾清姿站在人群的最后方,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她不是神族,无法对这些逝去的人感同身受。但她能理解这种家园被毁、同族被戮的悲愤。她曾在万兽窟中,见过更惨烈的景象,但那些,是妖兽之间的弱肉强食。
而眼前的,是针对一个种族的、蓄谋已久的、纯粹的灭绝。
她的心中,没有太多的悲伤,只有一股越来越盛的、冰冷的寒意。
灭神教。
她默默地咀嚼着这个名字。
她的目光,没有停留在那些神族修士的脸上,而是落在了他们身上的伤口上。
她的【破妄眼】,早已将这些伤口的细节,看得一清二楚。
大部分的伤口,都来自于那种燃烧着幽绿火焰的黑色弯刀。但还有一些,却截然不同。
她走到一具被吸干了精血的干尸旁,蹲下身。
在干尸的脖颈处,有两个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孔洞。孔洞的边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与噬眼魔同源,却又更加阴冷、更加古老的气息。
她的眉头,微微蹙起。
灭神教的手段,似乎不止一种。
就在这时,一直向前走的玄宸,突然停下了脚步。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看向他。
他站在一具尸体旁,一动不动。那具尸体,是一名身材魁梧的神族战士,他的手中,还紧握着半截断裂的金色巨斧。他的脸上,覆盖着一层诡异的黑色冰霜。
玄宸缓缓蹲下身。
他伸出手,轻轻拂去那名战士脸上的冰霜。
冰霜之下,是一张刚毅而熟悉的面孔。
“玄战……”
玄宸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无法掩饰的沙哑。
玄战,神族圣地护卫军的统领,也是玄宸的武技教官。他像一座山,永远镇守在圣地的最前方。
可现在,这座山,倒了。
玄宸的手,停在了玄战的胸口。那里,有一个拳头大小的空洞,心脏,不翼而飞。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
就在他准备起身,继续向前时,顾清姿的声音,突然在他身后响起。
“等等。”
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玄宸的动作一顿,回过头。
只见顾清姿快步走了过来,她没有看玄宸,也没有看玄战的尸体,她的目光,死死地锁定着玄战尸体旁的一处地面。
那是一片被巨斧劈开的、翻卷起来的焦土。
在焦土的缝隙里,残留着几道极其细微的、几乎要被血污掩盖的……划痕。
那不是兵器留下的痕迹,更像是……有人在临死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用指甲,在地上刻下的东西。
玄宸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立刻明白了什么,猛地挥手,一道柔和的神力扫过,将那片焦土上的血污与尘土拂去。
几个歪歪扭扭,却又力透纸背的古老神族文字,出现在众人眼前。
“……核……心……内……有……叛……”
字,只刻到一半,就戛然而止。
核心,有叛徒!
这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每个人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云曦和天眼卫们,脸上血色尽褪。玄钰长老更是浑身剧震,刚刚爬起一半的身体,又重重地摔了回去,嘴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圣地被攻破,他们以为是灭神教太过强大。
可现在看来,真相,远比那更残酷,更丑陋。
最坚固的堡垒,往往是从内部被攻破的。
玄宸死死地盯着那几个字,面具之下的脸,无人能看清是何表情。但那双金色的眼眸深处,却燃起了足以焚尽九天的、毁灭性的风暴。
就在这片死寂之中,顾清姿的耳朵,忽然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她的【超敏听觉】,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属于这片死寂的异响。
那声音,很轻,很轻。
像是……有人在用石头,有规律地,敲击着另一块石头。
“叩……叩叩……”
声音,来自不远处一堆由破碎的建筑残骸与几具尸体堆叠而成的小山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