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年,七月初。
邺城的暑热还未完全散去,长安城中却已有了几分初秋的凉意。
渭水两岸的稻子开始泛黄,风吹过田野,带来一股即将丰收的干燥气息。
光熹宫内,宣室殿。
刘辩坐在御案后,听着荀彧汇报河北近况。
窗外梧桐叶开始泛黄,几只麻雀在枝头叽喳,倒给这庄重的大殿添了几分生气。
“……郭奉孝在清河、巨鹿、赵国三郡清查田亩,已初见成效。”荀彧手持奏报,声音平稳如常,
“共清出隐田四万余顷,隐户两万三千余。按陛下旨意,隐田分给现耕佃户,头三年免赋税;隐户重新造册,安置荒地。”
刘辩点点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奉孝行事,果然迅捷。那些当地士族,没闹事?”
“闹了。”荀彧嘴角微扬,难得露出一丝笑意,
“巨鹿田氏煽动佃户围了郡守府,被奉孝三言两语化解——他将清出的田亩优先分给闹事佃户,田氏瞬间众叛亲离,只得认罚补税。”
“釜底抽薪,好手段。”刘辩赞道,“奉孝这招,既办了事,又得了民心。只是……他没把人得罪死吧?”
“奉孝自有分寸。”荀彧将奏报放下,“该硬的硬,该软的软。清河崔氏,他给了郡丞之职,让其牵头整顿地方。
崔琰此人,刚正有余,圆融不足,但用好了,是把好刀。”
刘辩站起身,走到悬挂的河北地图前。图上,冀州、青州已被标为朝廷控制区,幽州西部和并州部分区域则标注着吕布的势力范围,幽州东部和冀北则是公孙瓒的地盘。
“曹孟德那边呢?”他问,“对奉孝所为,有何反应?”
荀彧沉吟片刻:“曹司空……态度微妙。表面全力支持,实则观望。奉孝每处置一家士族,曹司空必派人安抚,言‘朝廷法度如此,非某本意’。”
刘辩笑了:“这是既想用奉孝整肃地方,又不想自己担骂名。曹孟德啊曹孟德,算盘打得精。”
“正是。”荀彧点头,“不过奉孝不在意。他说,只要事能办成,骂名他背了也无妨。”
“奉孝通透。”刘辩感慨,“只是苦了他。传旨,赐郭嘉锦缎百匹,黄金五百斤。另,擢升其为尚书右丞,秩六百石。”
荀彧提笔记下,又道:“青州方面,荀公达已到任。来信说,青州黄巾余党尚存,地方豪强观望,局势比冀州更复杂。尤其是……泰山臧霸。”
“臧宣高。”刘辩念着这个名字,“此人盘踞琅琊、东莱一带,拥兵万余,袁谭在时都奈何不了他。公达打算如何?”
“公达建议,以招抚为主。”荀彧道,“臧霸虽出身草莽,但在地方名声不坏,不扰民,不劫掠。若能招安,青州可定大半。”
“准。”刘辩果断道,“告诉公达,许臧霸琅琊太守,其部众编入正规军,粮饷按制发放。但有一条——必须听调遣,不得拥兵自重。”
“是。”荀彧记下,又补充,“还有一事。并州来报,匈奴左贤王部近来频繁扰边,劫掠雁门、云中数县。温侯吕布已率兵北上迎击。”
刘辩眉头微皱:“匈奴……这时候来凑热闹。并州刚定,吕布若北征,后方空虚,恐生变乱。”
“陛下所虑甚是。”荀彧道,“不过温侯留张辽镇守晋阳,高顺驻防壶关,当无大碍。只是……温侯性子急,若追击过深,恐陷险地。”
“传旨吕布,”刘辩想了想,“令其驱逐即可,不必深入漠北。另,赐其金甲一副,宝马十匹,以励其心。”
“陛下这是……安抚?”
“也是提醒。”刘辩走回御案后坐下,“吕布刚立大功,性子又傲,需时时敲打,又得给足面子。这分寸,难拿啊。”
荀彧深以为然:“温侯勇冠三军,然骄矜之气日盛。前日陈公台自邺城回返,言及温侯在官渡战后,对曹操抢了乌巢首功耿耿于怀,言语间颇多不满。”
“奉先啊……”刘辩揉了揉眉心,“勇则勇矣,惜无大略。罢了,此事容后再议。还有何事?”
荀彧从袖中取出一份名册:“这是河北各郡新任太守、县令的名单,请陛下过目。大多是从当地士族中选拔,经郭奉孝、荀公达考核,才干尚可。”
刘辩接过,快速浏览。名单很长,足有数十人。他看得仔细,忽然手指停在一个名字上。
“中山无极甄俨……这是?”
荀彧看了一眼:“甄俨乃中山甄氏现任家主。甄氏是河北大族,世代官宦,甄俨本人曾任上蔡令,颇有政声。
袁绍在时,甄氏与其联姻,甄俨之妹嫁与袁熙为妻。不过……”
他顿了顿:“袁熙在南皮之战中失踪,生死不明。甄氏女新寡,如今在中山娘家居住。”
刘辩心中一动。
甄氏女……甄宓?
他记得这个在原本历史中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女人。
洛神甄宓,先嫁袁熙,后归曹丕,一生坎坷,最终被赐死。
如今历史已变,袁熙失踪,甄宓成了寡妇,在中山独居。
“甄俨此人,可用?”刘辩问,语气平静。
荀彧不知皇帝为何单独问起甄氏,但还是答道:“可用。甄氏虽与袁氏联姻,但非核心。
甄俨为人谨慎,袁绍死后便闭门不出,未参与袁谭、袁尚之争。郭奉孝考察后,认为其可任中山郡丞。”
“郡丞……”刘辩沉吟,“低了。擢为中山太守吧。”
荀彧一愣:“陛下,甄俨资历尚浅,直接任太守,恐难服众。且中山郡乃冀州大郡,位置紧要……”
“正因位置紧要,才需当地大族坐镇。”刘辩道,“甄氏在中山根深蒂固,用甄俨,可安地方。至于资历……破格擢升,方显朝廷恩典。”
他顿了顿,补充道:“另,赐甄俨锦缎五十匹,黄金二百斤。其妹……既新寡,赐帛百匹,以为抚恤。”
荀彧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恢复平静:“臣遵旨。”
他心中疑惑——陛下对甄氏,似乎过于优厚了。难道是因为甄氏女曾嫁袁熙,陛下想借此安抚河北旧臣?
有可能。陛下心思,向来深远。
“若无他事,臣先告退。”荀彧躬身。
“去吧。”刘辩摆摆手。
荀彧退出宣室殿。刘辩独自坐在御案后,望着窗外渐黄的梧桐叶,有些出神。
甄宓……
他摇摇头,甩开脑中那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记忆。
历史已变,她不再是谁的妃子,只是一个普通的寡居女子。
但为何,心中仍有一丝波澜?
是因为她那传说中的美貌,还是因为她那坎坷的命运?
刘辩苦笑。自己这是怎么了?
穿越多年,早已习惯了帝王身份,习惯了权衡利弊,习惯了冷眼观世。怎会对一个未曾谋面的女子,生出这般心思?
“陛下。”
一个慵懒的声音从殿外传来。郭嘉晃晃悠悠走进来,手里居然还拿着个酒葫芦。
刘辩回过神,笑骂道:“奉孝,你这般模样,成何体统?”
郭嘉不以为意,在殿中随便寻了个席位坐下,灌了口酒,才道:“陛下,河北的事,差不多了。臣该回长安了吧?”
“怎么,待不住了?”刘辩问。
“累。”郭嘉实话实说,“天天跟那些士族扯皮,比打仗还累。还是长安好,有酒喝,有觉睡。”
刘辩失笑:“你呀……也罢,回来吧。河北有荀公达、崔季珪他们在,应当无碍。”
郭嘉放下酒葫芦,难得正经道:“陛下,河北虽定,隐患犹存。曹孟德表面恭顺,实则已露骄矜。
臣在冀州时,常见其部下以‘主公’称之,而非‘曹司空’或‘朝廷命官’。”
刘辩面色不变:“意料之中。曹孟德雄才大略,岂会久居人下?只是如今朝廷势大,他不敢妄动罢了。”
“那陛下打算如何?”郭嘉问。
“制衡。”刘辩吐出两个字,“吕布在并州,孙坚在豫州,刘表在荆州,刘虞在幽州……这些都是制衡曹操的棋子。另外,朕准备在河北设两位都督。”
“哦?”郭嘉来了兴趣,“哪两位?”
“一位自然是曹操,总督冀、青军事。”刘辩道,“另一位……朕想让皇甫嵩出任。”
“皇甫义真?”郭嘉眼睛一亮,“妙!皇甫老将军资历深,威望高,且对朝廷忠心耿耿。有他在河北坐镇,曹孟德必不敢轻举妄动。”
“正是此意。”刘辩点头,“朕已下旨,加皇甫嵩为骠骑将军,持节,都督幽、并、冀三州军事,驻节邺城。”
郭嘉抚掌:“如此一来,曹孟德在冀州,上有皇甫嵩节制,下有地方士族牵制,翻不起大浪。陛下圣明。”
“先别夸。”刘辩笑道,“这事还没完。奉孝,你回来得正好,有件事交给你办。”
“陛下吩咐。”
“朕欲在河北推行新政。”刘辩正色道,“清查田亩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要整顿吏治,改革税制,兴修水利,推广农桑。这些事,需一个懂经济、善理财之人总揽。”
郭嘉苦着脸:“陛下该不会想让臣去吧?臣刚回来……”
“不是你。”刘辩摇头,“朕想调陈宫去。公台刚正,能压住场面。你留在长安,替朕参谋。”
郭嘉松了口气:“那还好。陈公台确实合适,只是他性子太直,容易得罪人。”
“所以才需要你在后方支招。”刘辩道,“你俩一刚一柔,一外一内,正好配合。”
郭嘉想了想,点头:“臣明白了。不过陛下,河北新政,触动利益太多,恐引起反弹。尤其是……那些刚归附的士族。”
“朕知道。”刘辩站起身,走到窗边,“所以得慢慢来,一步一步走。先让百姓得利,有了民心基础,再动那些既得利益者。”
他转身看着郭嘉:“乱世之中,什么最可贵?民心。百姓苦战乱久矣,所求不过温饱。
谁能让他们吃饱饭,谁就得民心。有了民心,江山才坐得稳。”
郭嘉肃然:“陛下此言,深得治国之要。”
“行了,别拍马屁。”刘辩笑骂,“去准备吧。陈宫那边,朕会下旨。你休息几日,便去帮他筹划新政细则。”
“臣领旨。”郭嘉起身,晃晃悠悠走了。
刘辩看着他背影,摇头失笑。这个郭奉孝,看似慵懒,实则心里明镜似的。有他在,自己省心不少。
他重新坐回御案前,拿起那份名单,目光又落在“甄俨”二字上。
中山无极……
罢了,既然心有牵挂,不如亲眼去看看。
“来人。”刘辩唤道。
一名内侍躬身入内:“陛下。”
“传旨,朕欲北巡河北,视察新政。令尚书台筹备,十日后出发。”
“是。”
内侍退下。刘辩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就当是……巡幸地方,体察民情吧。
他对自己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