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宫一行人又行两日,邺城那高大巍峨的城墙,终于出现在视野中。
作为袁绍经营多年的霸府所在,邺城城墙高大厚重,护城河宽阔,城头旌旗招展,甲士林立,气象森严。
只是细看之下,能发现士卒脸上普遍带着疲惫和一丝不安,城门口盘查的兵丁神色格外严厉,进出百姓个个低头匆匆,全无昔日河北第一重镇的繁华与生气。
陈宫的车驾在城门外被一队衣甲鲜明的骑兵拦住。
为首一名年轻将领,面容冷峻,在马背上微微拱手,声音洪亮:“来者可是朝廷使者陈尚书?末将蒋义渠,奉车骑将军(袁尚)之命,在此迎候!”
蒋义渠?陈宫知道此人,乃是袁绍麾下部将,官渡败后护送袁绍回邺城的将领之一,看来是投向了袁尚。
“正是本官。”陈宫在车中答道,“有劳蒋将军。”
“不敢。”蒋义渠策马让开道路,但目光锐利地扫过陈宫身后的护卫和车驾,
“请天使入城。只是……依邺城如今规矩,外来兵马需在城外军营驻扎,只能带少量随从入城,还请天使体谅。”
这是要解除自己的武装?陈宫心中一凛。
他掀开车帘,平静地看着蒋义渠:“蒋将军,本官持天子节杖,代表朝廷,抚慰地方。
按制,使者仪仗护卫,可随节入城。将军此举,恐怕不合礼制吧?”
蒋义渠面色不变,语气却强硬:“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邺城如今戒严,以防奸细混入,扰乱治安。
此乃车骑将军严令,末将只是奉命行事。还请天使勿怪。”
双方僵持在城门口,气氛一时凝滞。
进出城的百姓都远远避开,守城士卒则手握刀柄,眼神警惕。
陈宫心念电转。强硬拒绝,可能会被直接拒之门外,甚至引发冲突。
顺从对方,则失了朝廷使节的威仪,也让自身安全失去保障。
他忽然笑了笑,语气缓和下来:“既然袁车骑有令,本官客随主便。不过——”
他拿起车厢中的节杖,高举过头,朗声道:“此乃天子所赐节杖,见节如见天子!本官持节入城,按礼,当有相应仪仗开道。
蒋将军若坚持让本官轻车简从,不知……是车骑将军之意,还是将军自作主张?若因此失了朝廷体面,陛下闻知,恐非美事。”
他这话说得巧妙。既给了对方台阶,又抬出了天子节杖和朝廷体面,将压力抛了回去。
若袁尚或审配不想背负“轻慢天使、不敬朝廷”的恶名,就必须有所让步。
蒋义渠果然迟疑了。他接到的命令是控制朝廷使者的护卫规模,但也没说要把人得罪死。
尤其是那根代表天子权威的节杖,确实刺眼。
就在这时,城内又是一阵马蹄声,一名文官打扮的中年人疾驰而来,高声喊道:“蒋将军且慢!”
来人驰到近前,翻身下马,对着陈宫的车驾躬身行礼:“下官逢纪,奉车骑将军之命,特来迎候天使!车骑将军已在府中设下酒宴,为天使接风洗尘!”
逢纪!陈宫眼神微凝。这位袁绍麾下核心谋士之一,果然出面了。
逢纪转头对蒋义渠道:“蒋将军,车骑将军有令,朝廷天使持节而来,礼仪不可废。护卫可依例减半,但需允其持械随节入城,以示尊重。”
蒋义渠松了口气,抱拳道:“末将领命!”随即挥手让开道路。
逢纪这才又对陈宫笑道:“陈尚书一路辛苦。城中已备好馆驿,还请先安顿歇息,稍后车骑将军将亲自设宴款待。”
陈宫深深看了逢纪一眼。此人面色白皙,三缕长须,眼神灵动,说话滴水不漏,确是个难缠的角色。
他点了点头:“有劳逢长史了。”
车队在逢纪引领和蒋义渠“护送”下,缓缓驶入邺城。
城内街道宽阔,屋舍俨然,依稀能看出昔日繁华。
只是同样行人不多,许多店铺关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气氛。
随处可见巡逻的士卒,眼神警惕地扫视着街面。
陈宫被安置在一处颇为雅致、但显然也被严密“保护”起来的馆驿中。
护卫被削减到只有十人,且被告知不得随意离开馆驿范围。
安顿下来后,陈宫仔细检查了房间,确认没有明显的窃听机关,才稍稍放松。
他知道,从踏入邺城这一刻起,自己的一举一动,恐怕都已落在审配、逢纪等人的监视之下。
“审正南……我倒要看看,你是何等人物。”陈宫望着窗外邺城阴沉的天空,低声自语。
傍晚时分,逢纪再次到来,请陈宫前往州牧府赴宴。
州牧府邸规模宏大,戒备森严。经过层层通报和检查,陈宫在逢纪陪同下,终于踏入正厅。
厅内灯火通明,已有数人在座。
主位上,坐着一位身穿素色锦袍、头戴进贤冠的年轻人,面容俊秀,眉宇间依稀有袁绍的影子,只是眼神略显飘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依赖。正是袁尚。
袁尚左下首第一位,坐着一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目光沉静如水的文士。他衣着朴素,坐姿端正,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
即便陈宫是第一次见,也能猜到,此人必是审配无疑。
审配之下,依次是逢纪、荀谌等文臣,以及蒋义渠等武将。
陈宫手持节杖,稳步走入厅中。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有好奇,有审视,有警惕,也有隐藏的敌意。
陈宫走到厅中,对着主位的袁尚,依照礼节,高举节杖,朗声道:“大汉天子使,尚书郎陈宫,持节奉诏,吊唁故车骑将军、冀州牧袁公,抚慰河北军民!”
声音洪亮,在空旷的大厅内回荡。
袁尚似乎被这气势慑了一下,下意识地站起身,犹豫了一下,才走下座位,对着节杖躬身行礼:“臣……袁尚,恭迎天使。”
他这一拜,厅内其他人,除了审配,也都纷纷起身行礼。
唯有审配,依旧端坐,只是微微欠身,目光平静地注视着陈宫手中的节杖,以及陈宫本人。
陈宫将审配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有了计较。
礼毕,袁尚请陈宫入座,位置被安排在审配对面,算是客席首位。
宴席开始,无非是些场面话。袁尚显得有些拘谨,话语不多,多是逢纪在旁周旋应酬。
审配则很少开口,只是偶尔举杯示意,目光却始终若有若无地落在陈宫身上,仿佛在审视一件物品。
酒过三巡,气氛稍缓。
逢纪笑道:“陈尚书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不知陛下龙体安否?关中近来可好?”
陈宫放下酒杯,正色道:“陛下青春鼎盛,励精图治,关中、南阳等地,陛下推行仁政,劝课农桑,减免赋税,流民归附,百业渐兴,已有中兴气象。”
他这话既是回答,也是宣告——朝廷正在崛起。
袁尚闻言,脸上露出复杂神色,低声道:“陛下圣明……先父在时,亦常念及皇恩。”
审配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却带着一股直指核心的力量:“陈尚书此次持节而来,除了吊唁先主,抚慰地方,不知陛下对河北嗣位之事,可有明示?”
来了。陈宫心中一凛,知道真正的交锋开始了。
厅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陈宫。
陈宫迎上审配的目光,不闪不避,缓缓道:“审别驾问起,本官便直言了。陛下听闻袁公噩耗,甚为哀恸,感念袁公昔日讨董之功。对于河北嗣位,陛下之意……”
他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袁尚、审配,以及厅内众人。
“陛下以为,袁公新丧,河北未稳,当以安定为上。
至于嗣位之人,需德才兼备,能安境保民,不负袁公基业,亦不负朝廷厚望。”
这话说得圆滑,看似什么都没说,实则隐含深意。
既没否定袁尚,也没肯定袁谭,却把“德才兼备”“安境保民”“不负朝廷”这几个标准摆了出来。
袁尚脸上闪过一丝不安,看向审配。
审配面色不变,沉声道:“先主临终,紧握三公子之手,殷殷嘱托,其意已明。
三公子仁孝聪慧,深肖先主,正是继承基业、安定河北的不二人选。此乃我冀州上下军民之共愿,何须另议?”
他这话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陈宫笑了笑:“审别驾所言,或是实情。然本官一路行来,见河北之地,战痕未消,民生凋敝,流言四起。
更闻青州袁显思,亦以嫡长子之名,上表朝廷,请求主持公道。
若嗣位之名不能服众,恐兄弟相争,战端再起,届时河北生灵涂炭,岂是袁公所愿见?又岂是朝廷所乐见?”
他这话直指要害——你们内部都没搞定,兄弟俩要打起来了!
逢纪连忙打圆场:“陈尚书所言甚是。此事实在是……唉,大公子性情刚烈,对先主遗命有所误解,以致兄弟失和。
我等正在竭力调解,相信假以时日,必能说服大公子,以大局为重。”
“误解?”陈宫看向逢纪,“逢长史,本官在来路上,偶遇一人,自称辛评,言及‘顾命’之事,似有不同说法。不知逢长史如何看待?”
辛评的名字一出,厅内气氛陡然一变!
审配眼中寒光一闪,逢纪脸色也微微一僵。袁尚更是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辛仲治?”逢纪强笑道,“此人乃大公子幕僚,其言自然偏向大公子,不足为凭。陈尚书切莫听信一面之词。”
“一面之词?”陈宫摇摇头,语气转冷,“本官奉天子之命而来,考察实情,自当兼听则明。
审别驾言三公子得先主顾命,辛仲治言此乃矫诏。双方各执一词,令朝廷如何明断?”
他站起身来,手持节杖,目光扫视全场,声音提高:“陛下心怀四海,愿见河北安宁,袁氏子弟能和睦共处,共保袁公基业,亦为朝廷屏藩。
若因嗣位之争,致骨肉相残,兵连祸结,则非但袁公在天之灵难安,陛下亦必痛心!”
他盯着审配,一字一句道:“审别驾乃河北柱石,深明大义。当此之时,是该固执一己之见,致使河北分裂,战火重燃?
还是该以大局为重,妥善化解纷争,保境安民,以全忠孝之名,报先主知遇之恩,亦不负朝廷期待?”
这番话,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陈宫将“朝廷期待”“陛下心意”高高抬起,又把“河北安宁”“骨肉相残”的后果重重压下。
最后直接质问审配,是将他架在了“忠义”和“固执”的火上烤。
厅内一片死寂。
袁尚脸色发白,看看陈宫,又看看审配,不知所措。
逢纪眉头紧锁,欲言又止。
其他文武官员则神色各异,有的低头沉思,有的暗暗点头。
审配的面色,终于变了。他不再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眉头微微蹙起,目光如电,与陈宫对视。
良久,审配缓缓站起身。
他身材并不高大,但此刻挺直腰背,自有一股凛然之气。
“陈尚书,”审配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配受先主厚恩,受托孤之重,唯知竭忠尽智,扶保幼主,安定河北,以报先主。此心此志,天日可鉴!”
他看了一眼袁尚,眼神复杂,随即又看向陈宫:“至于兄弟和睦,河北安宁……配岂不愿见?然树欲静而风不止!
青州那边,厉兵秣马,虎视眈眈,屡犯边境,岂是我等不愿和睦?”
他踏前一步,语气转厉:“朝廷若真欲河北安宁,便当明辨是非,申饬悖逆,而非在此空言‘和睦’!
若朝廷不能主持公道,反纵容长子以武力相逼,则配等唯有竭尽全力,保境安民,虽死不悔!”
这番话,同样掷地有声。审配将矛头指向了袁谭的“武力相逼”,并暗示朝廷若偏袒袁谭,他们不惜一战。
陈宫心中暗叹。审配果然如传闻中一般,刚直强硬,宁折不弯。想用言语轻易动摇他,难。
但他此行目的,本就不是要立刻说服审配。
他要的,就是在袁尚和审配之间,在邺城文武心中,埋下一颗种子。
“审别驾忠义,令人敬佩。”陈宫语气缓和下来,重新坐下,
“本官亦知其中难处。今日之宴,本是接风,暂且不谈这些烦心之事。来,本官敬诸位一杯,愿河北早日安宁,百姓安居。”
他主动转移了话题。
审配深深看了陈宫一眼,也缓缓坐下。逢纪连忙举杯附和,气氛总算稍微缓和,但那股无形的张力,却始终弥漫在厅中。
宴席在一种微妙而尴尬的氛围中继续。
陈宫不再提嗣位之争,转而问起河北民生、今年春耕、各地治安等具体问题。逢纪一一应答,审配偶尔补充几句。
袁尚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不时瞟向审配和陈宫。
宴罢,陈宫告辞回馆驿。
马车行驶在寂静的邺城街道上,陈宫闭目沉思。
今日一会,他已初步摸清了邺城核心人物的态度。袁尚柔弱,依赖审配;审配刚硬,掌控大局;逢纪圆滑,居中调和。
而自己那番话,尤其是提到“朝廷期待”“骨肉相残”以及辛评的名字,必然已经在袁尚心中留下痕迹,也必然会引起审配的警惕和不满。
种子,已经埋下。
接下来,就是等待它发芽,并适时浇点水了。
回到馆驿,一名扮作仆役的密探悄然递上一份密报。
陈宫在灯下展开,快速浏览。密报内容是关于邺城近日动向,以及……一个意外的消息:被审配囚禁在邺城监牢中的沮授,病重。
沮授……陈宫眼中闪过一丝光芒。
这位河北顶尖的谋士,因多次直言进谏触怒袁绍,官渡战败后被审配寻机下狱。若能见到他……
陈宫收起密报,吹熄了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