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绍病逝的消息,瞬间传遍了邺城,并以更快的速度向着河北四州乃至天下扩散。
与这噩耗一同弥漫开的,并非纯粹的悲伤,而是一种更加浓烈、更加凶险的权力博弈气息。
灵堂刚刚在州牧府正厅设好,白烛点燃,香火缭绕,一场围绕着继承权的没有硝烟的战争,便已在这悲伤的背景下激烈上演。
以审配、逢纪为首的一派文臣谋士,几乎在第一时间就聚集到了袁尚身边。
审配神色肃穆,对着略显惊慌的袁尚沉声道:“三公子,当此危难之际,您必须挺身而出,继承明公遗志,稳定河北大局!您常伴明公左右,亲承顾命,名分早定,此乃天意人心!”
逢纪也立刻附和,语气急切:“正是!大公子远在青州,性情刚猛,若由其继位,只怕……只怕难以容人。
三公子仁孝聪慧,深得明公遗风,方是引领我河北渡过难关的不二人选!”
他这话语中隐含的威胁和对袁谭的排斥,不言而喻。
袁尚虽然年轻,但也并非全然无知。
他深知自己最大的优势就是父亲生前的宠爱和身在邺城的便利。
他看了一眼棺椁中父亲安详的遗容,又看了看身边簇拥着的审配、逢纪等人,一股混合着悲伤、恐惧以及对权力的渴望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点了点头:“尚……年幼德薄,然父亲基业,不敢弃之。今后……还需仰仗诸位先生鼎力相助。”
与此同时,另一股力量也在迅速集结。郭图、辛评等人自然倾向于长子袁谭。
郭图避开审配等人的耳目,秘密联络在邺城的袁谭旧部,言辞激烈:“审配、逢纪狼子野心,欲行伊尹、霍光之事,扶立幼主,以便操控!
大公子乃明公嫡长子,功勋卓着,岂能坐视基业落入此等宵小之手?我等必须速速联络大公子,共商大计!”
辛评相对冷静一些,补充道:“还需立刻控制邺城部分要害,尤其是与城外驻军的联系通道,以防审配他们狗急跳墙。同时,消息必须尽快送到青州大公子手中!”
灵堂之上,气氛从一开始就充满了诡异的张力。
袁谭是从青州快马加鞭赶回的,他一身风尘,甲胄未除,直接闯入灵堂。
看到父亲的棺椁,他眼眶一红,重重跪倒在地,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虎目含泪,悲声道:“父亲!不孝儿显思来迟了!”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武人的剽悍之气,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跪在另一侧的袁尚,看着兄长那魁梧的背影和毫不掩饰的悲痛,心中不由得一紧,也连忙俯身哭泣,但哭声相比之下则显得文弱了许多。
祭奠完毕,袁谭站起身,目光如电,扫过灵堂内的众人,最后定格在袁尚和站在他身后的审配、逢纪身上。
他声音沉痛,却带着质问的意味:“父亲骤然仙逝,河北震动,强敌环伺。不知父亲临终,可曾明确嗣位之人?关乎我袁氏存亡,不可不察!”
这话如同利剑,直指问题的核心。灵堂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审配踏前一步,面无惧色,迎向袁谭的目光,语气沉痛而坚定:“明公弥留之际,我等皆在榻前。明公紧握三公子之手,目光殷切,其意不言自明!此乃众人亲见,天地可鉴!”
他说的“众人”,自然是指他们这一派系。
“紧握其手?目光殷切?”郭图立刻冷笑出声,声音尖锐,
“审正南!明公病重多时,神志昏沉,此等举动,或只是父子天性,怜爱幼子罢了!岂能作为嗣位之凭?!
依礼法,立嫡以长,此乃万古不变之纲常!
大公子镇守青州,屡破孔融、田楷,威震东方,功在社稷,方是继承基业、凝聚人心、抵御外侮的唯一人选!
尔等欲以暧昧之举,行废长立幼之实,是何居心?!”
“郭公则!你休要胡言乱语,混淆视听!”逢纪厉声喝道,手指几乎要戳到郭图脸上,
“三公子继位,乃顺天应人!尔等挟长子之名,欲行悖逆,才是真正居心叵测!”
“逢元图!你说谁悖逆?!”
“说的就是你郭公则!”
双方顿时在袁绍灵前吵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几乎要捋袖子动手。
其他前来吊唁的文武官员,有的吓得脸色发白,连连后退;有的如荀谌等则面露忧色,暗自摇头;还有的则悄悄交换眼色,选择着自己的立场。
“都给我住口!”袁谭猛地一声暴喝,声如雷霆,震得梁上灰尘都簌簌落下。
他身材高大,此刻怒目圆睁,一股久经沙场的杀气弥漫开来,竟暂时压住了双方的争吵。
他死死盯着审配和逢纪,又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紧紧攥着衣角的袁尚,心中的怒火和危机感交织在一起。
他知道,在这邺城,审配等人经营日久,自己势单力薄,若强行发作,只怕难以讨得好去。
他强压下立刻拔刀相向的冲动,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一字一顿:“审别驾、逢长史!父亲新丧,尸骨未寒!尔等便在灵前如此喧哗争斗,眼里可还有父亲在天之灵?!可还有我袁氏列祖列宗?!”
他这话看似斥责所有人,但那冰冷的目光主要落在审配、逢纪身上。
袁尚此刻也不得不站起身,他强自镇定,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兄长息怒。审别驾、逢长史亦是心系袁氏基业,忧心如焚,一时失态。
嗣位之事,关系重大,确需谨慎商议,稳妥行事,方不负父亲在天之灵。”
“谨慎商议?稳妥行事?”袁谭嗤笑一声,笑声中充满了讽刺和不满,
“曹操大军陈兵边境,吕布狼子野心,黑山贼寇肆虐!河北已是危如累卵,朝不保夕!岂容尔等慢悠悠地‘商议’?!当立刻确立名分,整合诸军,一致对外!
我袁显思身为嫡长子,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责无旁贷!”
他这番话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让一些原本中立或倾向于礼法的官员微微颔首。
乱世之中,一个强有力的、有威望的继承人对稳定局面至关重要。
只是,审配岂会轻易让步?他面无表情,语气依旧冰冷而固执:“大公子所言,固然有其道理。然名分未定,则人心不定,仓促行事,恐生内变,届时外敌未至,内部已崩,岂不更糟?
依配之见,当先行发丧,告慰明公,安定邺城军民之心。
同时,速召各地太守、将领齐聚邺城,再行公议,共推嗣君,如此方能名正言顺,上下归心。”
这分明是拖延之计,目的就是争取时间,利用掌控邺城中枢的优势,为袁尚造势,清除异己,造成既成事实。
袁谭如何看不穿这伎俩?他胸口剧烈起伏,拳头攥得咯咯作响,目光如同利刃般在审配、逢纪和袁尚脸上扫过。
他知道,此刻翻脸,胜负难料,甚至可能自身难保。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满腹的怒火和憋屈都压下去,最终从喉咙里逼出一句话:“好!审别驾!就依你之言!先发丧!但嗣位之事,绝不可久拖不决!
若有人敢趁此机会,行不臣之事,我袁显思手中的刀,第一个不答应!”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对着袁绍的棺椁再次重重一揖,然后猛地转身,甲胄铿锵,带着一股凛冽的寒风,大步流星地走出了灵堂。
他带来的那些剽悍亲兵,也立刻紧随其后,刀鞘碰撞之声不绝于耳,留下满堂神色各异的人们。
袁谭的离去,并未让灵堂的紧张气氛有丝毫缓解。
所有人都明白,暂时的妥协之下,是即将到来的、更加激烈的风暴。
袁绍的丧礼,就在这种表面肃穆、内里刀光剑影的诡异氛围中仓促进行。
发往各地的讣告,也带上了鲜明的派系色彩。
送往青州及其影响区域的,语气相对平和,甚至隐含通知之意;而送往其他倾向于邺城中枢的郡县,则刻意强调袁尚的“孝行”和“顾命”色彩。
袁谭并未在邺城久留。参加完必要的仪式后,他便以“青州军务紧急,曹操动向不明,需速回布置”为由,带着满腔的屈辱、愤怒和强烈的危机感,在一队精锐骑兵的护卫下,连夜返回青州治所临淄。
他人刚一离开,审配、逢纪等人便立刻行动起来。
他们以刘夫人和袁尚的名义,发布一系列命令:调整邺城及周边驻防,任命大量亲信担任关键职务,加强对舆论的控制,同时不断派遣心腹使者,携带“诏令”奔赴各地,宣扬袁尚继位的“合法性”,并暗中调查、打压袁谭在冀州的势力。
消息传到临淄,袁谭气得当场拔剑砍断了案角。
“审配!逢纪!老匹夫!安敢如此欺我!还有袁显甫!无知小儿,被奸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他咆哮如雷,额头上青筋暴起,
“若无我在青州牵制曹贼,尔等安能在邺城高枕无忧?!如今竟想将我排除在外,独吞基业!做梦!”
郭图在一旁火上浇油:“大公子,此时已是你死我活之局!审配等人分明是要赶尽杀绝!
若等他们彻底掌控冀州,整合力量,届时一道伪诏下来,您便是想反抗,也师出无名,只能任人宰割了!”
辛评相对冷静,分析道:“大公子,势已至此,唯有奋力一搏。当立刻整军经武,同时广派使者,联络各地心向公子的太守将领,如并州高干,幽州的焦触、张南等,陈明利害,争取支持。此外……”他略一沉吟,“或可上表长安……”
“上表刘辩?”袁谭眉头紧锁,他骨子里和其父一样,对长安那个小皇帝缺乏真正的敬意,
“曹阿瞒乃刘辩鹰犬,上表有何用处?自取其辱罢了!”
“不然。”辛评解释道,“曹操虽强,然其与吕布必有嫌隙,朝廷亦需制衡。
大公子若主动向朝廷示好,哪怕只是名义上承认其权威,表示愿遵号令,便可在大义上占据主动,让曹操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全力来攻。
此乃缓兵之计,亦可借此机会,整合内部,争取时间。”
袁谭沉吟片刻,觉得辛评所言确有道理。
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和整合内部、联络盟友的机会。
借助朝廷这面大旗,哪怕只是虚与委蛇,也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好!就依仲治之言!”袁谭终于下定决心,眼中闪过决绝的光芒,
“立刻起草表文,言辞要恭顺,就言我袁谭深感国恩,愿奉朝廷正朔,请陛下念及袁氏旧勋,主持公道,明察河北嗣位之礼法!
同时,密令青州各部,加紧备战!派人秘密联络高干、焦触、张南,邀其共举义旗,清君侧,诛审、逢!”
就在袁谭在青州磨刀霍霍之时,邺城的袁尚在审配、逢纪等人的拥戴下,也正式宣布继位,沿用袁绍的官职,自称车骑将军,领冀州牧。
他们同样需要时间肃清内部,巩固权力,尤其是要消除袁谭在冀州的影响力。
于是,一场极其讽刺的对峙形成了。
外部,曹操的军队在稳步消化河内、部分魏郡后,并未立刻大举北上进攻邺城,反而摆出了一副观望的姿态,似乎乐见袁氏内乱。
内部,袁谭和袁尚这对亲兄弟,一个在青州,一个在冀州,隔着黄河互相遣使指责,檄文往来,骂战不休,同时都在拼命调兵遣将,积蓄力量,边境摩擦日益频繁,大规模的内战已是一触即发。
河北的百姓,尚未从官渡之战的创伤中恢复,又陷入了可能更加残酷和持久的内战阴影之下,可谓苦不堪言,人心离散。
这所有的一切,都丝毫不差地落在了长安朝廷的眼中。
未央宫旧址改建的光熹宫内,刘辩看着手中关于袁谭、袁尚争位的详细情报,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陛下,果如奉孝所料,袁氏内乱已生,兄弟阋墙,河北崩解在即。”荀彧将另一份奏报放在案上,语气中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郭嘉懒洋洋地靠在殿柱旁,仿佛没睡醒,但眼中却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这才只是开胃小菜。袁谭据青州,兵强马壮,性情酷烈;袁尚守邺城,有名分和地利,有审配、逢纪等老谋深算之辈辅佐。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甚至两败俱伤。此真乃天赐良机,陛下可安坐钓台,待其筋疲力尽,再收渔翁之利。”
陈宫却提醒道:“陛下,亦需谨防曹操趁势坐大。若其迅速吞并河北,尽得四州之地,则其势大成,恐难复制。”
刘辩点了点头,他深知平衡之道的重要性。
“诸卿以为,朝廷当下该如何举措?”刘辩问道。
身体稍愈的戏志才沉吟道:“陛下,可明暗两手。明面上,下诏申斥袁尚僭越自立,不予承认,支持袁谭长子继位的‘合法性’,以此火上浇油,令其兄弟矛盾更深,内战更烈。
暗地里,可默许甚至鼓励曹操相机进取,但谕令其以安抚地方、消耗袁氏实力为主,不必急于攻灭任何一方,以免促使袁氏兄弟在外部压力下暂时联手,或……让曹操过快壮大。”
荀彧补充道:“志才所言甚是。此外,可正式加封幽州刘虞太尉,使其更能名正言顺地节制公孙瓒,令其加大对袁氏后方幽州等地的压力。
对吕布,亦需加以赏赐安抚,令其向并州北部、幽州西部拓展,与公孙瓒形成东西夹击之势,进一步牵制、分散河北兵力。”
“善!”刘辩眼中睿智的光芒闪动,“便依此策!拟旨:申饬袁尚,认可袁谭继嗣之权!
加曹操录尚书事,令其总督河北军事,便宜行事,以‘平叛安民’为要!
谕令吕布,伺机向幽州方向发展,策应全局!
再密令刘虞,督促公孙瓒,加大攻势,务必使袁氏后方不得安宁!”
一道道诏令从长安发出,如同精准的手术刀,切割着河北的肌体,也牵引着这场权力游戏的每一个角色。
得到长安朝廷“认可”的袁谭,顿时觉得腰杆硬了不少。
虽然明知这是刘辩的驱虎吞狼之计,但至少在大义名分上,他压过了擅自继位的袁尚。
他更加积极地联络各方,甚至开始派小股部队渡过黄河,进入冀州东部平原郡等地,与袁尚委任的官员和驻军发生了数次小规模冲突,互有伤亡。
而邺城这边,得知长安竟然公开支持袁谭,袁尚和审配等人又惊又怒,对袁谭的恨意更深,同时也加紧了对内部“亲谭派”的清洗和打压,邺城乃至整个冀州控制区,都笼罩在一片白色恐怖之中,人人自危。
曹操则稳坐钓鱼台,一边不紧不慢地清理占领区,安抚士族,恢复民生,积蓄力量,一边冷眼旁观袁氏兄弟内斗,只等他们消耗得差不多了,便可挥师北上,一举而定河北。
吕布在得到朝廷指令和赏赐后,虽然对不能直取邺城有些不满,但并州北部和幽州西部也确实有扩张的空间和利益。
他便将兵锋指向了雁门、代郡等地,与当地的袁氏残余势力以及活跃的乌桓、鲜卑部落接连发生冲突,无形中也牵制了河北的一部分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