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桌上烛火晃了晃。绿萝的手顿了一下，笔尖在黄纸上留下一小团朱砂印子。她没去管那瑕疵，迅速将纸折起，塞进袖口。指尖还沾着未干的红痕，她低头用帕子擦了擦，动作轻而急。
半个时辰前，王妃还在宴席上坐着，她却已接到命令。不是书信，也不是口传，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就像深夜里突然惊醒，知道有人在远处唤你名字。她当时正在厨房取热水，手一抖，铜壶差点砸在地上。那股心悸来得快，去得也快，可她听清了那句话：“准备符咒，今夜行动。”
她回房后第一件事就是锁门。第二件事是掀开床板最底下那块松动的木条，取出藏了许久的东西：三叠黄纸、一小罐朱砂、一支旧狼毫。这些都是王妃早先悄悄交给她的，说是“练字用”，可两人心里都明白，哪有婢女会用这种掺了灵灰的墨来习字。
香炉点上了，是市面上常见的安神香，味道清淡，能盖住符纸点燃时的焦味。她不敢用太多，怕引人注意。一张反制符画到一半，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很轻，但节奏稳定，是巡夜的人。
绿萝立刻吹灭蜡烛，把笔放进砚台下暗格，抽出一本《女诫》摊开在案上。她坐直身子，低声念：“女子行走，当缓步低眉，不得喧哗……”声音平稳，像真在温书。
门被推开时，她甚至没有抬头。
“你在做什么？”声音冷，不高，却压得住整个屋子。
绿萝这才起身行礼，膝盖刚弯下去，就闻到一股淡淡的铁器味——那是常年握刀之人身上才有的气息。她心里一紧，面上却扬起笑：“大人怎么来了？可是王妃那边有事吩咐？”
墨影站在门口，没进来，也没关门。他的目光扫过房间，落在案台上。那里只有一本书、一盏熄了的灯、一只空茶杯。但他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摸了摸砚台边缘。
笔杆还有余温。
绿萝心跳加快，却主动拿起那本《女诫》，翻到一页，指着上面一行字：“奴婢刚才临摹王妃写的字，这一笔总写不好，想着多练几遍。”她语气带着点委屈，“大人也知道，王妃最看重规矩，若我连字都学不像，怕是要被责罚的。”
墨影没说话，视线移到她脸上。烛光虽灭，月光却照进来，映出她眼底一点亮。他盯了片刻，忽然问：“你识字？”
“小时候家里请过先生教哥哥们，我在旁边听着，记了些。”她低头，“不敢说会，只是认得几个。”
他又看了眼案台，转身要走。
绿萝松了口气，正想送他出门，却听他说：“莫做不该做的事。”
她背脊一僵。
“是。”她应得很快，“奴婢晓得分寸。”
门关上了。脚步声远去，直到完全消失。
绿萝站着没动，等了一盏茶的时间，才重新点灯。手有点抖，她深吸几次气，把刚才那张画坏的符撕了，换新纸重来。
这一次，她画得更慢，每一笔都掐准呼吸节奏。反制符主破邪阵，净灵火符专克阴魂，还有两张是护体用的隐息符，能短暂遮掩气息，避开寻常探查。王妃说过，今晚要去的地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出现过。
最后一张符快完成时，她手腕一沉，笔尖划出一道细长痕迹。她咬住嘴唇，没停下，继续勾完最后那个结印。这张是替身符，最难画，稍有差池就会失效。王妃只教过她一次，让她背下纹路，说不到万不得已别用。
她把所有符收进一个绣囊，用青线缝好。外面绣的是梅花，和院子里那棵老梅树上的花纹一样。王妃曾带她去过树下，指了指靠近根部的一个小洞，说：“紧急时候，东西放那儿。”
她把绣囊贴身收好，吹灭灯，躺上床。
闭着眼，耳朵却竖着听外头动静。府里巡逻每半个时辰一轮，现在该往西边去了。她数着时间，数到一百八十下，轻轻翻身下地，开门溜了出去。
夜风比刚才大了些，吹得裙角扑扑响。她贴着墙根走，绕过厨房、柴房，穿过一条窄巷，到了后院。那棵梅树孤零零立在角落，枝干扭曲，像是老人伸出来的手。
她蹲下身，摸到那个洞，把绣囊塞进去，又抓了把土盖上。站起来时，忽然听见头顶有响动。
一片叶子掉了下来，落在肩上。
她猛地回头，四周静悄悄的，连虫鸣都没有。她拍掉叶子，快步往回走。
回到房里，她脱鞋上床，拉过被子盖住自己。眼睛睁着，在黑暗中盯着屋顶。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传来一声极轻的叩击，三下，短长短。
她没动，也没回应。
这是王妃定的暗号，意思是“一切妥当”。若是危险，则是四下连敲。
她翻了个身，把手放进被窝，握住了藏在褥子下的小刀。那是王妃给她的，刀身刻了一个“微”字，没人认得，只有她们知道什么意思。
外头风停了。
她闭上眼，睡意却没有来。
脑子里全是那些符的纹路，一遍遍重复，生怕漏掉哪一笔。她知道，这些符不只是纸，是命。王妃的命，可能也是她的命。
如果今夜失败，第一个被查的，就是她这个贴身婢女。什么临摹字帖，什么女诫勤学，全都不攻自破。南宫景澄不会留活口，墨影也不会再给她第二次机会。
她翻来覆去，终于忍不住又坐起来，从枕头底下抽出那本《女诫》，翻开最后一页。背面用极淡的墨水写着一行小字：**“符成之后，勿留残迹。”**
她记得王妃说这话时的表情——不是叮嘱，是警告。
她起身点亮油灯，把刚才用过的笔放进火盆里烧了，纸灰搅碎，混进香炉剩下的残渣中。朱砂罐子用水涮干净，倒扣在碗底。砚台也洗过一遍，摆在原位。
做完这些，她重新躺下。
这次，她真的开始害怕了。
不是怕死，是怕拖累王妃。她知道那位表面温顺的王妃有多难。白天笑着敬酒，夜里独自画符除鬼，还要应付那个眼神冰冷的男人。她亲眼见过王妃回来时袖口带血，却笑着说“不小心划到了”。
她攥紧被角，指甲陷进掌心。
外面传来鸡叫，第一声。
天快亮了，可今夜才刚开始。
她忽然想起王妃有一次问她：“你为什么要帮我？”
她当时答不上来。
现在她明白了。因为她看见的不是一个王妃，而是一个不肯低头的人。哪怕被囚着，被盯着，被逼着笑，那个人也没有真正屈服过。
她闭上眼，轻声说：“我会守住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房门又被推开了。
她猛地睁开眼。
墨影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块布巾，像是刚巡夜回来擦过手。他看着她，眼神不像之前那样锋利，反而有些沉。
“你还没睡？”他问。
绿萝坐起身，装作刚醒的样子：“大人……这么晚了？”
他没回答，走进来几步，目光落在她脸上。
“明日可能会乱。”他说，“你最好待在房里，哪儿也别去。”
她说不出话。
他顿了顿，又道：“别碰不该碰的东西。”
说完，他转身走了，门也没关严。
绿萝坐在床上，看着那扇晃动的门，一动不动。
风吹进来，吹得床头那盏灯忽明忽暗。
她慢慢抬起手，摸了摸胸口——绣囊虽已送出，可她仍觉得它还在那里，贴着心口，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