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不甘的咆哮,在空旷的平野上回荡,最终被风吹散,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或者说,回应他的,并非言语。
“嗡——”
沉闷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从那堵黑色的钢铁之墙后响起。
那是由数千杆长枪同时向前探出,枪杆与盾牌摩擦、空气被枪刃切开所汇聚成的声音。
一片由枪尖组成的森林,从盾牌的缝隙中,缓缓而坚定地向前延伸。每一寸的推进,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机械般的冷酷。晨光洒在那些锋利的枪尖上,反射出细碎而致命的寒芒,密密麻麻,如万千毒蛇吐出的信子。
整个玄甲军的阵列,依旧是一片死寂。
没有一个士兵发出呐喊,没有一面战鼓被敲响。
他们就像一尊尊被赋予了生命的钢铁雕像,沉默地执行着最精准的杀戮程序。他们透过盾牌的缝隙,用一种近乎漠然的眼神,注视着前方那群已经踏入死亡陷阱的猎物。
那眼神里没有仇恨,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那是一种看待死物的眼神。
文丑的呼吸,在这一刻,停滞了。
他看着眼前这片缓缓向前推进的死亡森林,看着那数千双毫无感情的眼睛。一股比严冬的寒风更刺骨的冰冷,从他的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他明白了。
李玄,从一开始,就没把他当成一个对手。
单挑?决战?
那是一个武将对另一个武将的尊重。
可在他李玄眼中,自己,连同身后的数千残兵,不过是一群需要被高效清除的障碍物。他甚至不屑于用一场轰轰烈烈的对决来结束自己的性命,而是选择用这种最冰冷、最有效、也最具羞辱性的方式。
像碾死一只蚂蚁。
“呵……呵呵……”
一阵意义不明的、干涩的低笑,从文丑的喉咙里挤了出来。那笑声中,再无方才的悲怆与不甘,只剩下一种被彻底碾碎了尊严后的、纯粹的疯狂。
他不再去看高台上的那道身影。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再向那个人发出挑战。
他能做的,只剩下最后一件事。
用自己的身体,去撞碎眼前这堵墙,或者,被这堵墙撞得粉身碎骨。
“啊啊啊——!”
文丑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双腿猛地发力,整个人如同一颗出膛的炮弹,朝着那堵钢铁之墙,发起了他生命中最后一次、也是最孤独的一次冲锋。
他身后,那数百名侥幸越过壕沟的残兵,也被主将的疯狂所感染。他们发出同样嘶哑的吼叫,拖着虚浮的脚步,紧随其后,冲向那片枪林。
……
王二狗是玄甲军第一排的盾牌手。
他今年十九岁,家就在郡城东边的王家村。两个月前,他还是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在秋收后,攒够钱娶回村口的翠花。
是李玄的军队,改变了他的一切。
他吃上了饱饭,穿上了坚固的甲胄,手里拿着能保护家人的武器。他每天都在进行着严苛的训练,教官告诉他们,在战场上,你手中的盾,就是你身后兄弟的命。你身后的长枪,就是你活下去的保障。
此刻,他就站在这里。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手中那面沉重的塔盾,正微微震颤。那是身后兄弟的长枪,搭在了盾牌上方的凹槽里,枪尖从他的耳边探出。他能闻到枪尖上那股淡淡的桐油和铁腥味。
他透过盾牌上方的观察口,看到了那个冲在最前面的、如同魔神般的敌将。
那人很高大,身上的气势骇人,即使隔着近百步,王二狗也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他身边的几个新兵,呼吸明显变得粗重起来。
“站稳了!”
什长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低沉而有力。
“记住训练时说的!天塌下来,也给老子顶住!我们身后,就是郡城,就是你们的爹娘老婆!”
王二狗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恐惧都压了下去。他将盾牌的底边死死抵在地上,双腿微屈,将全身的重心都压了上去。
他想起了翠花,想起了家里年迈的爹娘,想起了李将军分给他们家的那几亩地。
他的眼神,变得和身边那些老兵一样,坚定而漠然。
近了。
五十步!
三十步!
十步!
“顶住!”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王二狗只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头狂奔的蛮牛正面撞上,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从盾牌上传来,震得他双臂发麻,虎口剧痛。他脚下的土地,都被犁出两道深深的沟壑。
但他没有退。
他身后,数名士兵用身体死死地抵住了他,将他连同盾牌,牢牢地钉在了原地。
那面厚重的塔盾,被文丑用尽全力的一击,砸出了一个深深的凹坑,但终究,没有碎裂。
钢铁之墙,纹丝不动。
文丑的眼中,闪过一丝骇然。
他这一击,足以开碑裂石,可竟然,没能撼动这面盾牌分毫!
不等他做出下一个反应,死亡的獠牙,便已从四面八方噬咬而来。
“噗!”
“噗!噗!”
三杆长枪,从王二狗和他左右两边盾牌的缝隙中,以一个刁钻而精准的角度,闪电般刺出。
文丑挥舞兵器,磕飞了其中两杆,但第三杆,却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大腿。剧痛让他身形一滞。
而这瞬间的停顿,是致命的。
更多的长枪,从更多的缝隙中刺出。
一杆刺穿了他的肩胛。
一杆洞穿了他的小腹。
他就像一个被蛛网黏住的巨型昆虫,无论如何挣扎,都只是被缠得更紧。
与此同时,他身后的那数百名残兵,也如同撞上礁石的浪花,狠狠地拍在了玄甲军的盾墙之上。
没有惊天动地的厮杀,没有你来我往的酣战。
有的,只是屠杀。
一面倒的屠杀。
这些早已饿得头晕眼花的袁军士兵,连举起武器的力气都所剩无几,他们的冲锋,在坚固的盾墙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而无力。
迎接他们的,是一杆又一杆从盾牌后刺出的、毫不留情的长枪。
噗嗤、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鲜血,如同喷泉般,溅射在黑色的盾牌上,然后缓缓流下,将阵前的土地,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
第一排的袁军士兵,甚至没能发出一声惨叫,就浑身插满了长枪,颓然倒下。
他们的尸体,堆积在盾墙之前,形成了一道由血肉组成的、可怖的障碍。
后面的士兵被尸体绊倒,然后被更后面的人踩在脚下,阵型瞬间大乱。
高台之上,李玄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这场战斗,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任何悬念。
他要的,不仅是胜利,更是一种绝对的、碾压式的威慑。他要让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玄甲军,是一台怎样恐怖的战争机器。
他缓缓举起了手中的黑色令旗。
“弓箭手。”
冰冷的声音,在寂静的高台上响起。
“抛射。”
令旗,猛然挥下。
阵列两翼的土垒之后,数千名一直引而不发的弓箭手,终于得到了命令。
“放!”
随着各部校尉的一声令下,数千根绷紧的弓弦,同时发出了一声震颤。
嗡——
一片由箭矢组成的乌云,腾空而起,遮蔽了初升的晨光。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后,带着死亡的呼啸,朝着那片已经乱作一团的袁军残部,倾泻而下!
“咻咻咻咻——!”
凄厉的破空声,瞬间盖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声音。
紧接着,便是成百上千人同时发出的、撕心裂肺的惨叫。
这已经不是战斗了。
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最残忍的……处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