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在喧嚣散尽后,重新笼罩了太守府。
庭院里的酒气尚未完全消散,几名仆役正轻手轻脚地收拾着残羹冷炙。书房的烛火,却依旧亮着。
李玄并没有休息。
他换下了一身酒气的常服,穿着一件单薄的内衬,站在那副巨大的地图前。地图上,代表着袁军大营的位置,已经被他用朱砂笔圈了起来,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
书房的门被推开,陈群走了进来,他手里端着一碗刚刚熬好的醒酒汤。
“主公,夜深了。”
陈群将汤碗放在案几上,目光也落在了地图上,眉宇间带着一丝思索。
“长史也睡不着?”李玄没有回头,声音平静。
“文丑残部异动,群心中终究难安。”陈群坦然道,“虽说已是笼中之鸟,但困兽犹斗,若是其不顾一切地冲击城池,守城将士,怕是会有一番损伤。”
李玄转过身,端起那碗醒酒汤,却没有喝,只是感受着碗壁传来的温热。
“他不会攻城。”
陈群闻言一怔。
“为何?”
“因为攻城,他连一丝希望都看不到。”李玄的指尖在地图上轻轻划过,从袁军大营,指向城墙,“我们的城墙有多高,守城器械有多精良,他比谁都清楚。用一群饿得站都站不稳的病卒来攻城,无异于以卵击石。他文丑再蠢,也知道这是白白送死。”
李玄顿了顿,眼神中闪过一丝洞悉人心的锐利。
“人,在绝望的时候,需要的不是胜利,而是一个看起来能够得着的目标,哪怕那个目标只是一个幻影。”
“他会把所有的兵力集结起来,做一次堂堂正正的野战冲锋。因为这是他作为一名猛将,唯一熟悉的、也是唯一能让他挽回一丝尊严的死法。”
听完李玄的分析,陈群眼中的忧色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叹服。
主公不仅善战,更可怕的是,他能将人心算计到如此地步。他甚至比文丑自己,更了解文丑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与这样的人为敌,该是何等的绝望。
“那我们……”
“我们便成全他。”李玄将汤碗放下,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为他准备一个配得上他河北名将身份的、最盛大的葬礼。”
他走到书案前,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狼毫,蘸饱了墨。
“长史,天亮之后,你以太守府之名发布公告,征集民夫三千人,城外十里,协助我军修筑工事。所有参与者,管两顿饱饭,事后每人再发米三斗。”
陈群的眼睛亮了。
管饭,还发米。在如今这个世道,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他可以预见,明日一早,太守府门口将会是何等踊-跃的景象。
“主公英明,”陈群躬身一礼,“有百姓相助,工事必能一日而成。”
“去办吧。”李玄挥了挥手,“今夜,让将士们睡个好觉。明日清晨,我要让文丑看到,一张为他精心编织的天罗地网。”
……
第二天的晨光,刚刚刺破东方的鱼肚白。
郡城之外,却早已是人声鼎沸,热火朝天。
正如陈群所料,当征集民夫的告示贴出去后,整个郡城的百姓都轰动了。无数青壮男子从家中涌出,将太守府前的广场围得水泄不通。
陈群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轻松招募到了三千名身强力壮的民夫。
这些人被分成数组,在玄甲军士兵的带领下,开赴城外。
他们要做的,并非是建造什么高深的防御工事。
挖坑。
在玄甲军标定出的区域内,挖出一道道宽三尺、深四尺的壕沟。壕沟与壕沟之间,又布满了更小、更隐蔽的陷坑。
然后,将挖出来的泥土,堆成一道道半人高的土垒。
一名年轻的民夫,正挥舞着锄头,卖力地挖掘着。汗水浸湿了他的衣衫,但他脸上却洋溢着笑容。午时,军中送来了饭食,一人两大块扎实的麦饼,还有一碗飘着肉星的菜汤。
他狼吞虎咽地吃着,只觉得这是他这辈子吃过最香的一顿饭。
一名玄甲军的什长走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兄弟,歇会儿再干,不着急。”
那民夫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官爷,不累!能为李将军做点事,俺们心里踏实。要不是李将军,俺们现在指不定还在哪个角落里饿肚子呢。”
什长笑了笑,没有再多说,只是将自己水囊递了过去。
他看着眼前这片热火朝天的景象,看着那些百姓脸上发自内心的笑容,心中涌起一股自豪。
这就是他们豁出性命守护的一切。
远处,一座临时搭建起来的高台上,李玄正负手而立,静静地俯瞰着这片巨大的“工地”。
张宁和王武,一左一右,站在他的身后。
“主公,壕沟和陷坑已挖掘过半,傍晚时分,便可全部完工。”张宁汇报道,她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兴奋。
这种请君入瓮的打法,她喜欢。
王武则抚摸着自己心爱的长弓,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远方袁军大营的方向。他什么都没说,但他全身的肌肉,都已经进入了随时可以迸发的状态。
“不急。”李玄的目光,却落在了那些正在卖力干活的民夫身上。
“让兄弟们把土垒再夯实一些,壕沟的边缘,多洒一些浮土和杂草,做得逼真一点。”
“还有,告诉陈群,让伙夫营多煮些肉汤。今天晚上,让所有参与的民夫,都能吃上一顿肉。”
张宁愣了一下,有些不解:“主公,只是些许浮土,对战局影响不大。而且,肉食宝贵……”
李玄转过头,看了她一眼。
“张宁,你要记住。战争,从来不只是战场上的厮杀。”
“我们脚下这片土地,这些百姓,才是我们力量的根源。我们对他们好一分,他们便会在我们最需要的时候,还我们十分。”
“这张网,不仅是用壕沟和刀剑织成的,更是用民心织成的。用民心织成的网,才叫天罗地网。”
张宁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还是将李玄的命令,一丝不苟地传达了下去。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满大地。
城外的工事,已经全部完成。
从远处看,除了多了一些翻新过的泥土痕迹,似乎与昨日并无太大区别。
但只有参与其中的人才知道,在这片看似平坦的土地之下,隐藏着多少足以吞噬生命的陷阱。
玄甲军主力,已经悄然进入了预设的阵地。
盾牌手在前,长枪手在后,弓箭手则分散在两侧的土垒之后,拉开了弓弦,将一支支闪烁着寒光的箭矢,搭在了弦上。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像一群最有耐心的猎人,等待着猎物自己撞进网中。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夜色,再次降临。
终于,远方的地平线上,传来了一阵细微的、如同闷雷滚动的声音。
来了!
李玄站在高台之上,夜风吹动着他的衣角,他手中的令旗,却纹丝不动。
那闷雷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大地的震颤,开始通过脚底,清晰地传递到每一个士兵的神经末梢。
借着依稀的月光,他们看到,一条由无数火把组成的洪流,正从袁军大营的方向,汹涌而来。
那洪流中,裹挟着数千人的嘶吼与咆哮。
那声音,不似战吼,更像是野兽临死前的悲鸣,充满了绝望与疯狂。
文丑,这条被逼入绝境的“大鱼”,终于带着他的残兵败将,一头撞了上来。
他冲在最前方,那身残破的重甲,在火光下反射着暗红色的光,像一尊从地狱中杀出的魔神。
五百步。
四百步。
三百步。
玄甲军的阵地中,依旧是一片死寂,只有弓弦被拉到极致时,发出的“咯吱”声。
看着那群状若疯魔、直冲而来的敌人,李玄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波澜。
他只是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令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