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哥儿!慎言!此地乃是梁山脚下,英雄汇聚之所,不是你清河县街头那些可以肆意胡来的勾栏瓦舍!休要放肆!”
李公甫强压下滔天怒火,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语气中的冰冷警告和凛然杀意,浓烈得几乎化不开。
西门庆见李家父女气得浑身发抖却又因身处异地而敢怒不敢言、投鼠忌器的憋屈样子,心中更是快意无比,充满了猫捉老鼠般的病态戏谑快感。
他目光淫邪地一转,又像嗅到花蜜的苍蝇一样,瞟向了不远处那位气质沉静温婉、如空谷幽兰般独自美丽的孟玉楼。
虽然不如李瓶儿那般艳丽逼人、光彩夺目,但孟玉楼那份清冷自持、不卑不亢的独特气度,在西门庆这吃惯了浓脂重粉的饕客眼中,也别有一番清雅含蓄的韵味,反而更勾起了他强烈的征服与破坏欲。
他立刻故技重施,脸上堆起虚伪到令人作呕的、故作亲热的笑容,声音故意放得又软又腻,仿佛两人是多年熟识。
“哟!这不是玉楼姐姐吗?方才小弟只顾着欣赏些‘新鲜景致’,竟一时眼拙,没瞧见姐姐也在此处!真是失礼至极,该打,该打!”
“姐姐近日可好?布坊的生意…听闻前些日子颇有些波澜,如今可还顺遂?唉,小弟我可是日夜挂念,好生为姐姐操心呢!”
言语间的狎昵意图与市侩的算计心思,几乎要满溢出来,令人闻之作呕。
然而,孟玉楼却仿佛根本没有听到这令人不适的声音,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两弯静谧的阴影,仿佛西门庆那令人作呕的表演只是拂过耳畔的蚊蝇嗡鸣,微不足道,不值一顾。
她只是伸出纤长如玉、稳定无比的手指,稳稳地端起手边的青瓷茶杯,送至淡粉色的唇边,姿态优雅从容地轻轻啜饮了一口香茗。
那份彻彻底底、仿佛对方根本不存在的漠视,如同将西门庆视为无物尘埃,比任何疾言厉色的斥责都更具无声的杀伤力,也愈发衬得她气质高贵,不容亵渎。
西门庆碰了这样一个结结实实、不软不硬的钉子,脸上那虚伪油腻的笑容顿时僵住,如同戴上了一副骤然开裂的拙劣面具,一股被彻底轻视、宛如小丑的恼羞成怒之火猛地窜上心头。
他悻悻地哼了一声,面色阴沉下来,只得讪讪地收回目光,那双不安分、充满欲念的桃花眼继续在人群中滴溜溜地乱转,如同搜寻猎物的毒蛇,急切地寻找着下一个可供他消遣取乐、满足其卑劣欲望的“猎物”。
就在西门达抚着精心修剪的短须,西门庆摇着那柄碍眼的泥金折扇,父子二人对那药材大单是为囊中之物的骄纵时刻,一直静观其变、对西门庆方才那番轻狂闹剧漠不关心的王伦,终于有了动作。
他姿态闲适地屈指,轻轻弹了弹手中那把玩良久的青瓷茶盏边缘,发出一声清脆而短促、如同玉磬敲击般的“嗒”声。
这声音并不响亮,却像是一道无形的指令划破了厅内因西门家强势而略显压抑的喧嚣,再次精准地吸引了所有有心人的目光。
他没有去看那气焰嚣张的西门庆父子,甚至吝于给予他们一个眼神,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侧了侧头,对着身后如松柏般侍立、伪装成账房先生的孟康,下颌几不可见地向下一点。
孟康心领神会,那双原本沉静如古井的眼眸,刹那间锐利如出鞘寒刀,精光爆闪!
孟康缓步上前,步伐沉稳有力,径直走到高台前,对着朱大榜和几位须发皆白、正对西门家药材啧啧称奇的评判行尊抱拳拱手,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
“诸位管事、行尊老先生。我家公子有言:药材滋补,关乎梁山兄弟性命根本,绝非儿戏,尤重真伪、年份与炮制火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寻常眼观其形、鼻嗅其气、手掂其重之法,虽可辨大多俗物,然遇那精心作伪之高仿,恐仍有鱼目混珠、李代桃僵之虞,不可不察。”
他目光如冷电,精准地锁定在西门家锦盒中那根被吹嘘得神乎其神、油光发亮、号称“百年”的虎骨上,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碴相撞。
“譬如这虎骨真伪一途,江湖宵小多以粗壮牛骨、马骨,甚至骡骨,以特制药水反复浸泡、猛火烘烤烟熏、再涂抹厚重油脂之法精心仿冒,其形其色几可乱真,非老于此道者极难分辨!”
“欲辨真伪,需以锋利小刀刮去表层人工油光,观其骨质本色纹理是否确如猛虎斑纹般清晰独特,更需刮其骨缝连接深处,验其髓线是否细密如金丝交织,最终需凑近深嗅其骨髓深处刮下之粉末,是否带有虎类特有的、深入骨髓的腥膻燥烈之气!”
“ 此三者合一,方为辨伪之关键,缺一不可!”
他话音未落,西门达抚须的手已然僵住,额头不受控制地渗出细密冰冷的冷汗,眼神开始闪烁。
孟康却毫不停顿,目光如冰冷的探针,直刺西门达那强作镇定的双眼深处,步步紧逼。
“至于虎骨酒之真实效力,更关乎秘方配伍是否君臣佐使得当,有无药材相冲相克之弊,炮制火候是否恰到好处,窖藏年份是否足数无欺!”
“西门大官人既言乃祖传秘方,神效无比,为解众疑,确保梁山兄弟用药绝对无虞,可否容在下一观药方原件?若确涉及祖训严令,实在不便示人…”
他话锋陡然一转,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和绝对的自信。
“亦可退而求其次,请大官人即刻命人从库中取一坛标注为三年窖藏的成品,由在下当场验看:观其酒色是否澄澈通透如琥珀,毫无浑浊沉淀异物;深嗅其开坛后所溢出之药气,是否醇厚绵长,层次丰富,无任何刺鼻酸败或异味。”
“更需亲口尝其味,品其入喉是否温润回甘,药力是否沉潜内敛、缓缓发散,而非依靠某些虎狼之药强行催发的虚火燥热,饮后口干舌燥,隐患无穷!”
“ 此乃对梁山兄弟性命负责之必要举措,还望大官人…深明大义,予以体谅配合。”
此言一出,全场死寂!落针可闻!
验看秘方?这简直是要直掘西门家安身立命的命根子!
当场刮骨验髓、开坛尝酒?
这更是将西门家百年积攒的信誉放在众目睽睽的砧板上,用最专业、最冷酷无情的手段细细解剖!其苛刻与犀利程度,远超之前任何一项检验!
西门达脸上那志得意满的笑容彻底僵死、碎裂,如同寒冬腊月被重锤击碎的河面,苍白无比!
秘方?那是西门家几代人敲骨吸髓、盘剥暴富的绝对核心,是他压箱底、绝不外传的绝密,比他的老命还要重要!岂能轻易示于外人?
至于当场验酒…那所谓的“祖传秘方”里,为了追求立竿见影的“神效”和掩盖某些批次窖藏时间不足的寡淡,确实暗中掺入了些许能强烈刺激感官、短期内显得“劲道”十足,实则长期服用对身体根基有害的虎狼之药。
若被眼前这眼神毒辣、手段老道得吓人的“账房先生”当场尝出异样,或是对方存心刁难,只需点破其中任何一味不该存在的药材…
西门家这“百年诚信”的金字招牌立时就要当众砸个粉碎,从此沦为行业笑柄!想到此处,冰冷的冷汗瞬间浸透了西门达贴身的绸缎直裰!
一旁的西门庆更是脸色剧变,由原先的得意洋洋瞬间转为煞白,再由煞白转为铁青!
他“唰”地一声狠狠收起折扇,扇骨撞击发出刺耳难听的声响!
他脸上那轻佻狎昵的神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计划被打乱的惊骇、被当众严厉质疑的狂怒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恐慌!
西门庆死死盯着孟康那张看似普通却透着铁血与杀伐气息的冷硬脸庞,又猛地转向依旧端坐如山、悠闲品茗、仿佛置身事外的王伦,眼神中充满了怨毒与不敢置信的质问。
这“洪武钱庄”的人,竟敢如此不留情面,当众要扒他西门家的祖坟?这究竟是针对药材本身,还是…针对他方才对孟玉楼那番未能得逞的轻薄?!
“这…这位先生言重了!言重了!”
西门达声音干涩发颤,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勉强从喉咙里挤出比哭还难看的谄笑,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落下,他也顾不上去擦。
“秘方…秘方乃先祖心血所系,族中立有重誓,非我西门嫡脉子孙,见方者死! 实在是万难从命啊!祖宗家法,不敢违背,还望先生海涵!海涵!至于这当场验酒嘛…”
他慌乱地用手袖擦拭着涔涔冷汗,眼神躲闪。
“此地人多喧闹,酒气极易散逸,更兼无合适的温酒、品评之专用器皿,仓促品尝,恐…恐失了酒之真性,品评有失公允,反而不美,不美啊!”
他语无伦次,只想尽快寻个借口推脱过去。
孟康面无表情,仿佛早已洞悉他所有拙劣的搪塞伎俩,声音依旧平稳冰冷如磨刀石,却带着更深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步步紧逼。
“既如此,秘方一事,涉及祖训,强人所难,暂且可作罢不提。”
“然,为公允计,为梁山上下兄弟性命根本计,请西门大官人务必、即刻提供所有药材详尽的来源凭证与工艺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