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带着海边特有的咸湿气息，缠绕在星海市高速路口每一个人的眉宇间。
空气是清冷的，吸入肺里，能感觉到一丝凛冽的凉意。但对市长杨涛和其他几位陪同的市领导来说，这份凉意远远压不住从心底升腾起的燥热。
他们的目光，都聚焦在那辆缓缓停下的黑色红旗轿车上。车门打开的瞬间，所有人的呼吸都仿佛停顿了半拍。
先是一只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稳稳地踩在地面上。接着，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走了下来。深色夹克，没有一丝褶皱，衬着里面雪白的衬衫领口，显得格外精神。一副金丝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得像手术刀。
他就是林卫东。
没有环顾四周，没有和早已等候在此的众人打招呼。他的目光像是被磁石吸引，直接穿透了薄雾，投向了远处海天之间那片轮廓初显的工地——星海科学岛。
那片热火朝天的土地，是陆远赌上政治前途的杰作，此刻，也成了林卫东抵达南江省后，第一眼审视的对象。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中蕴含的分量。那不是一个上级对下级工程的简单巡视，而是一个战略家对自己棋盘上关键落子的审度。
杨涛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带，感觉手心已经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他能想象，此刻在省城，无数双眼睛正通过各种渠道，死死地盯着这个不起眼的高速路口。省长赵立春，那些本土派的厅局长，以及省委大院里的每一个人，都在等待着这里的第一个信号。
而陆远，就站在这场风暴的中心。
终于，林卫东收回了目光。他转过头，视线在几位市领导脸上一扫而过，最后，精准地定格在了站在最前面的陆远身上。
“你就是陆远？”
声音不高，没有官场上常见的客套与寒暄，平铺直叙，像是在确认一个早已知晓的事实。
这个问题，在寂静的空气中，激起无形的涟漪。
是肯定，是疑问，还是考校？
陆远迎着那道审视的目光，神色平静，既没有因为对方的直接而感到局促，也没有因为这“独一份”的关注而显出丝毫得意。
“林书记，我是陆远。欢迎您来星海指导工作。”
他的声音同样平静，将“指导工作”四个字说得不卑不亢。他伸出手，动作自然而沉稳。
林卫东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他看到了一张比照片上更年轻的脸，以及一双与年龄不符的、深邃沉静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谄媚，没有紧张，只有一片清澈的坦然。
林卫东伸出手，与他轻轻一握，旋即松开。
“指导谈不上，来看看。”他说着，便迈开步子，走向车队里的另一辆考斯特中巴。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句废话。
杨涛和其他人赶紧跟上，气氛因为这第一次接触的极简风格，而显得有些微妙的尴尬。他们准备了一肚子热情洋溢的欢迎词，此刻全都堵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
陆远却像是早已习惯了这种节奏，他跟在林卫东侧后方半步的距离，同样沉默着。
他明白，大考已经从林卫东下车的那一刻，正式开始。
这不是一场需要语言的考试。你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你所营造的整个接待氛围，都在回答考官的问题。
林卫东的雷厉风行，恰恰印证了陆远之前的判断。这位空降的“钦差”，最厌恶的就是繁文缛节和虚伪客套。陆远那份被宣传部长评价为“过于怠慢”的接待方案，此刻看来，却是最精准的投其所好。
上了车，宽大的考斯特内部经过简单改装，像一个移动会议室。众人分宾主落座，气氛依旧有些拘谨。
市委秘书长老张，小心翼翼地将一份装帧精美的画册递了过去，那是星海市最新版的城市宣传册。
林卫东接过来，却没有翻开，只是随手放在了一边。他的目光，落在了陆远让人提前放在座位上的那几份朴素的、用燕尾夹夹着的汇报材料上。
他拿起了最上面的一份，标题是《关于星海“智慧海关”项目建设进展的报告》。
车子平稳地启动，汇入车流。
林卫东开始一页一页地翻阅报告，看得极其专注。他的手指会时不时地在某个数据上轻轻敲击，眉头偶尔会微微皱起，但始终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
车厢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车辆行驶的轻微噪音。
杨涛坐在对面，看着林卫东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心里像是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他不知道这位新来的省委副书记，对这份报告是满意，还是不满意。这种完全无法预测的沉默，比任何严厉的批评，都更让人感到压力。
他悄悄看了一眼身旁的陆远。
陆远正凝视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城市街景，侧脸的线条在晨光中显得清晰而沉静。他仿佛不是在陪同领导视察，而只是一个普通的乘客，在欣赏自己熟悉的城市风景。
这份镇定，让杨涛纷乱的心绪，也莫名地安定了几分。
他忽然明白了。陆远之所以能如此从容，不是因为他迟钝，恰恰相反，是因为他把所有功课都做在了前面。当别人还在猜测考题的时候，他已经把答案准备好了。
他准备的答案，就是窗外这座日新月异的城市，就是手中这份详实到每一个小数点的数据，就是远处那片寄托着未来的科学岛。
这些，才是最有力的语言。
陆远确实在看风景，但他的心，却如同一台高速运转的超级计算机，分析着眼前的局势。
他知道，这辆考斯特，此刻就是南江省的政治焦点。车里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沉默的瞬间，都会被无限放大，解读出无数个版本，然后迅速传遍省城的每一个角落。
他该如何表现？
是积极主动地介绍星海的成就，以显示自己的能力，迎合新领导的“改革”标签？还是谦虚谨慎，把功劳都推给省委省政府，以示自己懂得为官之道？
这些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被他一一否决。
【角色卡：纯粹的实干家（金色传说）】正在生效。
这张角色卡的核心，不是演，而是“不演”。
当你的底气足够硬时，任何表演都是画蛇添足。
他要做的，就是把一个真实的、充满活力和问题的星海，原原本本地呈现在林卫东面前。让他自己去看，自己去判断。
这既是自信，也是一种更高明的策略。
因为陆远通过系统洞悉了林卫东的性格——极度自信，甚至自负。对这样的人来说，任何试图引导他、影响他判断的行为，都会引起他的警惕和反感。
你越是想表现什么，他越是会怀疑你掩盖了什么。
最好的方式，就是当一个“透明人”，一个纯粹的城市管理者，一个只对工作和数据负责的实干家。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林卫东，终于翻完了那份报告。
他将报告轻轻合上，放在腿上，抬起了头。
车厢里所有人的神经，瞬间绷紧。
“报告里说，你们的‘智慧海关’系统，核心算法和数据模型，是完全自主研发的？”林卫东推了推眼镜，目光直视着陆远。
问题来了。
而且第一个问题，就切中了要害。
“是的。”陆远回过头，迎上他的目光，“由星海大学计算机学院的团队主导，联合了市内几家头部科技公司共同攻关。我们认为，国门安全的数据，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
林卫东点了点头，脸上依旧看不出情绪。
他拿起第二份报告，关于“科学岛”的。
这一次，他看得更快。当他看到计划总投资和资金来源构成时，手指在那个巨大的数字上，停顿了片刻。
“一千两百亿？”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市财政承担三百亿，银行贷款四百亿，剩下的五百亿，靠社会资本和后期土地出让？”
“是的。”
“步子，是不是太大了？”林卫东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这么大的投资，一旦失败，或者效果不及预期，星海市的财政，会被拖垮。”
车厢里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
杨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个问题太尖锐了，几乎是在直接质疑陆远好大喜功。
所有人都看向了陆远，等待着他的回答。这将是这场大考中，第一道真正的主观题。
陆远却笑了笑。
“林书记，单纯从财务角度看，这个风险确实存在。”他坦然承认，没有辩解。
然后，他话锋一转，看向窗外，目光变得悠远。
“但有些账，不能只算经济账。一百多年前，我们错过了工业革命，被别人用坚船利炮打开了国门，落后了一百年。今天，在信息技术和生物科技的浪潮面前，如果我们因为怕花钱、怕担风险而犹豫，我们可能又会落后一百年。”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林卫东，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平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灼人的光芒。
“所以，这笔钱，我们必须花。这个风险，我们必须担。星海市作为改革开放的前沿，如果我们都不敢为国家的未来赌一次，那谁还敢赌？”
话音落下，车厢内一片死寂。
林卫东静静地看着陆远，看了足足有十秒钟。
他的脸上，那万年不变的平静表情，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松动。嘴角似乎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但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没有评价陆远的这番话，而是将手中的报告放下，拿起对讲机，对前方的司机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通过车内的喇叭清晰地传了出来，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小李，改一下路线。”
“不去‘智慧海关’项目指挥部了，直接去星海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