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不大的私人游船,悄然离岸,驶向江心,将外滩的喧嚣与陆家嘴的辉煌暂时抛在身后,只在船尾留下一道无声滑开的波痕。
船舱内,灯光柔和。一桌简单的酒菜,几乎未动。宝总、李李、汪小姐,三人围坐。没有旁人,连倒酒的侍者也被宝总挥手屏退。江风透过敞开的舷窗吹入,带着水汽的微凉,吹动了李李利落的短发,也吹散了空气中那点最后的客套与拘谨。
这是一次早已约定的相聚,也是一次谁都知道意义非凡的长谈。
宝总端起酒杯,却没有喝,目光扫过李李清亮坚定的眼眸,又落在汪小姐愈发干练沉稳的脸上。他没有寒暄,直接将过去一段时间积压在心头的一切,如同打开闸门般,和盘托出。
他从北京西郊那场低调却重若千钧的会议说起,转述了庙堂之上对数字经济未来的宏大构想与沉甸甸的期许;他谈到汪筱童那个穿着牛仔裤闯入他办公室的年轻人,以及那台笨拙的原型机背后所代表的、足以颠覆一切的移动互联网浪潮;他也提及赵雷团队那份冷静的技术报告,关于web 2.0、社会化网络,关于“人的连接”将如何重塑商业底层逻辑;他甚至没有回避巫医生那如同诅咒般的预言,以及自己内心深处关于“守成”与“开创”的激烈挣扎。
“……麒麟会倒了,上海滩似乎清净了。但我们都知道,那只是扫清了院子里的一片落叶。”宝总的声音在江风的衬托下,显得异常平静,却也异常沉重,“真正的风,来自海上,来自看不见的云端。这风,比麒麟会的资本更猛,比巫医生的算计更快,它要改变的,不是谁输谁赢,而是整个游戏的棋盘。”
他放下酒杯,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留在黄河路,守着贸易通现有的盘子,我们可以过得很好,甚至很好很好。但五年后,十年后呢?当所有人都用手机做生意,当信用不再靠梅如海的账本,而是靠无数用户的评价,当信息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免费流动时,我们今天的成功,会不会成为明天的桎梏?”
船舱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江水拍打船体的轻响。
李李轻轻晃动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率先开口,她的声音带着南方之行后特有的沉静与开阔:“我在那边,看到很多小作坊,几个人,几台电脑,靠着网络接全世界的订单,活得有滋有味。他们也怕,怕平台规则一变,怕流量没了。但他们更敢闯,因为船小好调头。宝总,我们这艘船大了,调头难,但若不起航,停在港湾里,再大的船也会锈掉。风险永远有,但机会,可能就这一波。” 她顿了顿,看向宝总,眼神清澈见底,“你若是想守,我陪你稳住后方。你若是想闯,我至真园攒下的家底,还有我这个人,你随时可以拿去当筹码。”
汪小姐接过话头,她的思维更偏向国际视野与商业逻辑:“从国际贸易的数据看,全球化正在进入深水区。碎片化的订单、定制化的需求、越来越短的供应链响应时间,是主流。贸易通现在的模式,解决了信息不对称,但还不够‘快’,不够‘柔’。如果能借助移动互联网和社交网络,把供应商和采购商更紧密地‘连接’起来,形成动态的、有信任基础的社群,那产生的能量,是现在无法想象的。” 她语气坚定,“参与国家电商联盟,是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把握政策方向;内部孵化移动和社交项目,是给自己装上适应未来风浪的新引擎。这两件事,不矛盾,必须同时做。”
没有虚伪的推诿,没有小心翼翼的试探。有的,是历经生死考验后毫无保留的信任,是基于各自视角和经验的坦诚剖析,是目标高度一致的理性判断,以及超越利益的、近乎战友般的情谊。
有争论,关于具体路径的缓急;有共鸣,对时代趋势的共同认知;更有毫无保留的支持,对彼此选择的无条件信任。
最终,共识在杯盏交错与肺腑之言中悄然达成:放弃安逸的守成思维,必须主动拥抱,甚至引领这场即将到来的、更深远的变革。策略是稳健且进取的:宝总代表贸易通,积极参与“中国电商联盟”的筹建,站在国家层面谋划未来;同时,公司内部集中资源,成立独立的创新事业部,由汪筱童挂帅,赵雷、小闲全力支持,大胆孵化基于移动互联网和社会化网络的“新贸易通”项目。李李和汪小姐,则各自稳住并升级现有基本盘,成为这场远征最可靠的后方基地和试验田。
新的航向,在这浦江之心的夜色里,在这艘小小的游船上,由这三位共同经历了低谷、奋战过巅峰的战友,清晰地确定下来。
游船缓缓靠岸。李李和汪小姐先行离去,她们的身影很快融入外滩流动的光影中。宝总没有立刻离开,他让船工将船停在离岸不远的水域,独自一人走到船头的甲板上,扶着冰凉的栏杆。
对岸,陆家嘴的摩天大楼群璀璨夺目,如同用黄金和玻璃堆砌起的森林。其中,金茂大厦巍然耸立,那里有他运筹帷幄的办公室,有贸易通跳动的心脏,有刚刚散尽的资本战场的硝烟,有他一路走来的光荣与梦想。这片灯火,是他过去十年奋斗的全部缩影,熟悉得如同掌纹。
但此刻,宝总的目光只是在那片辉煌上停留了片刻,便缓缓移开,投向了更远处,投向那片漆黑一片、看似平静却暗流汹涌的东海海域,投向更广阔的太平洋彼岸。那里,技术革命的风暴正在孕育,全球化的浪潮正在重塑版图,无形的信号在空气中以光速碰撞、交织,编织着未来的模样。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指尖触到那台iphone冰凉的金属外壳。这小小的屏幕,方寸之间,却仿佛蕴含着撕裂旧世界、创造新纪元的力量。他想起汪筱童狂热的眼神,想起赵雷冷静的分析,想起北京会议上那些关乎国运的讨论。
“麒麟会……”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复杂的弧度,像是对一个已然远去的时代的告别,也像是对一种陈旧模式的最终审判,“你们折腾半生,争的不过是这黄浦江里的一勺水。而真正的挑战,来自那片望不到边的、新时代的海洋。”
江风猎猎,吹动他的衣角。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以及一种混合着忐忑与兴奋的战栗。过去的辉煌,已成基石,而非枷锁。未来的不确定性,正是魅力与机遇所在。
他深吸一口带着咸腥味的江风,胸膛中一股豪情与力量油然而生。
“我们的故事,”他望着远方无垠的黑暗与无限的可能,轻声而坚定地说,“才刚刚开始。”
游船调头,向着灯火通明的岸边驶去。宝总的身影在船头拉得很长,融入上海永不眠的夜色里。
江湖夜雨十年灯。这十年,他见识了太多的起落、太多的算计、太多的人心鬼蜮。麒麟会那般庞然大物,顷刻间土崩瓦解,巫医生的神算、梅如海的精明、罗文锦的凶悍、宋云鹤的风雅,最终都化为了笑谈或警示。他们争抢的、依赖的、视若性命的东西——金钱、权力、关系、秘密——在时代的浪潮与规则的铁拳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那什么才是坚固的?什么才能穿越周期,抵得住时间的冲刷?
他想起了玲子那小而温暖的私房菜馆。那里没有惊人的利润,却有最踏实的烟火气;不参与资本的游戏,却守护着最珍贵的人情冷暖。他想起了李李剪断长发时决绝的眼神,那是对过往的告别,也是对真实自我的找寻,比任何商业合约都更有力量。他想起了汪小姐在排骨年糕店里说的那句“里子厚了,面子自然而然就有了”,朴素的道理,却道破了商业的本质。他想起了爷叔那句“大暑之后必有大寒”的告诫,那不是悲观,而是对天道循环的敬畏。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他宝总今日的成功,固然有自身的奋斗与谋略,但何尝不是乘上了国家发展、时代变迁的浩荡东风?若将一时的得失看得过重,便是忘了自身的渺小,也失了继续前行的根基。麒麟会的覆灭,正在于其忘乎所以,企图以霸道凌驾于大道之上。
江水不语,却见证了一切。它见过十里洋场的纸醉金迷,也见过改革年代的烽火连天;它见证过浦东从农田变为奇迹,也目睹了无数像他阿宝一样的弄潮儿浮沉起落。它冲刷着岸边的泥沙,也淘洗着历史的浮华。真正的强大,或许不是一时一地的胜利,而是如这江水一般,拥有容纳百川的胸怀和奔流到海不复回的韧性。
新的战场、新的规则、新的梦想,已然展开。这一次,他心中少了几分忐忑,多了几分敬畏。他知道,未来的征途,不再是简单的你死我活,而是如何在更大的格局下,创造真实的价值,如何将个人的命运、企业的发展,与这片土地上亿万人的福祉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江水长流,灯火不灭。
过去的传奇已经落幕,未来的故事正在书写。而生活本身,如同这黄浦江水,沉默,厚重,载着所有的悲欢离合、所有的兴衰荣辱,日夜不息,流向未知却也充满希望的明天。
黄金十年的大幕,正以一种无人能完全预料的方式,缓缓开启。真正的巨浪,尚在远方酝酿。
而弄潮儿,已经再次整装,准备启航。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