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的列车,在华北平原的暮色中平稳疾驰。窗外,整齐的田垄、星罗棋布的村庄在渐沉的夜幕中飞速后退,与南方水乡的婉约灵秀截然不同,呈现出一派开阔、沉雄的气象。宝总靠在软卧车厢的窗边,手中捏着那份来自“国家信息化专家咨询委员会”的邀请函复印件,纸张的触感冰凉,却仿佛带着某种灼热的能量,透过指尖,悄然注入血脉。
车厢内很安静,只有车轮与铁轨有节奏的撞击声,如同沉稳的心跳。他没有带随从,此行轻车简从,更像是一次隐秘的朝圣,而非商务旅行。金茂大厦的喧嚣、黄河路的烟火气、乃至刚刚平息的那场惊心动魄的资本战事,都被远远抛在了身后。他的思绪,随着车窗外不断延伸的铁轨,投向了那座笼罩在历史烟云与未来蓝图中的古老都城。
次日上午,车子并未驶入繁华的长安街或新兴的国贸商圈,而是沿着西郊蜿蜒的山路盘旋而上,最终停在一处松柏掩映、戒备森严却毫不张扬的招待所门前。没有醒目的招牌,只有简单的门牌号,青砖灰瓦的建筑低调地融入山色之中,透着一股远离尘嚣的静谧与庄重。
与会者陆续抵达,人数不多,不过二十余人。没有寒暄客套,没有交换名片,彼此点头致意间,眼神交汇便已明了各自的分量。宝总看到了几张常在新闻联播和权威报刊上出现的面孔——来自国家发改委、工业和信息化部的主管司局官员,神情肃穆,言语间带着政策制定者的审慎与高度;几位白发苍苍却目光如炬的经济学界泰斗,他们是描绘中国经济改革蓝图的理论巨擘;此外,便是包括宝总在内的三、四位企业代表,无一不是在各自领域引领风骚、且模式具有标杆意义的实干家。空气中有一种心照不宣的凝重,仿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千钧重量。
会议室的布置极其简朴,一张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深红色的绒布桌旗,每人面前一杯清茶,一个笔记本。没有投影仪,没有花哨的演示文稿。会议的主题,被主持人用沉稳的语调清晰地表述出来:“探讨如何抓住互联网发展的历史性机遇,构建具有国际竞争力的国家电子商务生态系统,并初步构想一个名为‘中国电商联盟’的行业自律、协同与发展平台。”
议题宏大,直指核心。讨论的层次,远远超出了宝总熟悉的商场博弈、市场份额或是资本运作。与会者关注的,是互联网技术如何与实体经济,尤其是制造业、流通业进行深度融合,从而重塑国民经济运行的效率与模式;是如何通过电子商务的普及,显着降低全社会的交易成本,惠及最广大的中小微企业和消费者;是如何在中国加入wto后全面开放市场的巨大压力与机遇下,利用数字经济的先发优势,打造一批能够驰骋全球市场的中国本土跨国企业;更是如何从国家战略层面,进行前瞻性的基础设施布局、法规环境营造和创新能力培育。
一位资深专家指着墙上巨大的中国地图,语气沉重而充满紧迫感:“我们面临的,不是一场简单的商业竞争,而是一次全球性的产业格局重构。欧美巨头凭借资本和技术优势,虎视眈眈。我们的优势在哪里?在于我们庞大的内需市场,在于我们完整的产业体系,更在于我们有一批敢于创新、熟悉国情的企业家!电商,不仅仅是网上开店卖货,它是信息流、资金流、物流的全面重构,是供应链的优化,是产业竞争力的核心体现!”
轮到宝总发言时,他摒弃了所有华丽的辞藻和商业宣传的口吻,完全立足于贸易通这些年来在帮助长三角、珠三角成千上万中小外贸企业“走出去”的具体实践。他列举了平台上的真实数据:一个义乌的圣诞礼品作坊,如何通过贸易通将产品卖到里约热内卢的超市;一个东莞的电子元件厂,如何依靠平台信息匹配,成为国际品牌手机的二级供应商;平台如何通过信用评估和在线交易工具,降低了小微企业的外贸门槛和风险……他的发言,没有空泛的理论,全是扎扎实实的案例、具象的数据和一线摸爬滚打出的痛点与经验。
他发言时,几位官员和学者听得极其专注,不时低头记录。他能感觉到,自己提供的这些来自市场最前沿的、带着“泥土气息”的鲜活样本,正是他们构建宏观蓝图时急需的、最坚实的地基材料。
茶歇期间,一位戴着黑框眼镜、气质儒雅的老者主动走到宝总身边,他正是会上发言最具洞见的那位经济战略专家。老者端着紫砂茶杯,目光温和却深邃地看着宝总,低声道:“宝总啊,你在南方做的这些探索,非常有价值,是摸着石头过河摸出来的真经验。我们过去谈发展,很多时候是自上而下的设计。但现在这个时代,更需要你们这样自下而上闯出来的路子。”
他顿了顿,望向窗外层峦叠嶂的两山,语气变得愈发语重心长:“下一个十年,必定是数字经济的十年,是产业链、供应链深度协同的十年。国家需要一批有国际视野、有产业情怀、更有格局和担当的企业家,来共同扛起这面旗帜。你们站在潮头,感受最深,责任也最重啊。”
这番话,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如同重锤敲击在宝总心上。它不再是简单的肯定或鼓励,而是一种沉甸甸的托付和期许。他清晰地意识到,此行受邀,并非因为他宝总是上海滩的“胜出者”,而是因为他所代表的“贸易通模式”,被纳入了国家层面关于未来产业竞争力的宏大叙事之中。他手中的棋,已不再仅仅是贸易通这一家企业的生死兴衰,而是可能关系到中国在全球数字经济浪潮中,能否抢占制高点、打造新优势的一步关键落子。
是继续偏安一隅,深耕已然熟悉的上海滩,做一方诸侯?还是响应这时代的召唤,将视野提升至国家战略的高度,投身于这场波澜壮阔、关乎国运的产业变革洪流?
返程的列车上,夜色已深。宝总没有睡意,依旧望着窗外。南方的灯火渐次稠密,预示着上海的临近。但此刻,他眼中的上海,已不仅是那座他奋斗、厮杀、并最终站稳脚跟的东方魔都。它更像是一艘巨大的、已经鸣响汽笛的航船,正待驶向更广阔的深蓝海域。而他,阿宝,或者说“宝总”,已被历史推到了舵手之一的位置上。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U盘,里面存着会议纪要和一些非密的参考资料。这小小的存储设备,其重量,远胜过往日经手的任何一笔巨额资金。它承载的,是一个时代的嘱托,也是一份前所未有的责任。
进京一趟,如同完成了一次精神上的淬火与升华。他不再仅仅是一个成功的商人,更被赋予了某种时代参与者和建设者的新身份。前方的路,挑战无疑将更加艰巨,视野却也因此变得无比开阔。他知道,属于他,也属于这个国家一代企业家的、真正波澜壮阔的新篇章,已经翻开了首页。车轮滚滚,载着他,也载着这份沉甸甸的期许与雄心,驶向即将破晓的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