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的声音，并不算高，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大厅里掀起了无声的巨浪。
封赏。
这两个字，重逾千钧。
大厅之内，方才还因曹操的盛赞而沸腾的气氛，瞬间冷却，落针可闻。铜鼎里的兽金炭烧得正旺，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却显得格外刺耳。
所有的目光，再一次，如潮水般涌向了那个坐在主位之侧的年轻人。
夏侯惇刚刚端起酒爵，动作僵在半空，他那只独眼里，燃烧着复杂的光芒，有震撼，有不解，更多的，是一种审视。
曹洪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钱袋，仿佛在估量这份功劳能换来多少金子。
荀彧、程昱这些顶级的谋士，则是不动声色地垂下了眼帘，手指轻轻摩挲着温热的酒杯，看似平静，实则耳朵都竖了起来。
他们都清楚，曹操的这个问题，既是奖赏，更是试探。
是君王对功臣的最后一道考题。
答得好了，君臣相得，前程无量。
答得不好，轻则心生嫌隙，重则……人头落地。
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打得下江山，却死在了这封赏二字上。
他们想看看，这个被主公捧上神坛的年轻人，究竟想要什么。
是权？是利？还是名？
曹操含笑看着姜宇，眼神亲和，但那份亲和之下，却藏着鹰隼般的锐利。他将舞台搭好，将聚光灯打下，就等着看姜宇如何唱这出戏。
姜宇没有立刻回答。
他甚至没有去看曹操，也没有理会周遭那些几乎要将他洞穿的目光。
他只是从容地拿起筷子，从面前一盘精致的菜肴中，夹起一块晶莹剔透的东坡肉，放进了自己的碗里。肉块炖得极烂，用筷子轻轻一拨，便皮肉分离，露出里面嫩红的瘦肉和肥腴的脂肪。
他先吃了一口皮，软糯甘甜，入口即化。
又吃了一口瘦肉，酥烂咸香，滋味十足。
这副旁若无人的悠闲姿态，让大厅里不少性急的将领，看得眉头直跳。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吃肉？
唯有曹操，眼中的欣赏之色更浓。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这份沉稳，这份静气，天下几人能有？
他越是如此，曹操心中那份招揽的念头，便越是炽热。
姜宇吃完那块肉，又端起酒杯，将杯中酒饮尽，这才用餐巾擦了擦嘴角，抬起头，看向曹操，脸上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商贾市侩气息的笑容。
“丞相，”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承蒙丞相看得起，要赏赐草民。草民一介商贾，不懂什么家国大义，也不求什么封妻荫子。”
这话一出，夏侯惇的鼻孔里，已经准备好了一声冷哼。
装，你接着装。
“草民这辈子，就好两样东西。”姜宇伸出两根手指。
“哦？”曹操饶有兴致地问道，“哪两样？”
“第一，是美人。”姜宇毫不避讳地说道，目光甚至还若有若无地往自家夫人曹节的方向瞥了一眼，引得曹节霞飞双颊，嗔怪地白了他一眼。
大厅里响起一阵压抑的低笑声。
这个回答，很真实，很符合一个年轻男人的本性。
曹操也笑了，抚掌道：“英雄爱美人，人之常情。奉国先生少年英才，有美人相伴，方是佳话。”
“这第二嘛……”姜宇搓了搓手，脸上露出一丝略显贪婪的表情，那样子，像极了一个在盘算生意的精明商人，“草民最好……钱。”
“钱？”
这个字，让满堂文武都愣了一下。
随即，不少武将的脸上，都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搞了半天，原来是个爱钱的俗物。
夏侯惇那声准备多时的冷哼，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哼！我还当是什么高人，原来骨子里还是个满身铜臭的商人！”
他的声音不小，在安静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姜宇却仿佛没听见，只是眼巴巴地看着曹操，那眼神，充满了对金钱的渴望。
“哈哈哈！”曹操再次大笑起来，他指着姜宇，对众人道，“你们看，奉国先生，就是这般坦诚！爱美色，爱钱财，这才是真人，这才是性情中人！孤，就喜欢先生这般不遮不掩的脾气！”
他转头看向姜宇，大手一挥，豪气干云：“说吧，要多少钱？黄金万两？白银十万？还是许都城里最繁华的十间铺面？只要先生开口，孤，绝不吝啬！”
这话，让曹洪的眼睛都直了，口水差点流下来。
黄金万两！我的乖乖，这得买多少美酒，建多少豪宅啊！
然而，姜宇却摇了摇头。
“丞相，钱这个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给得再多，也有花完的一天。”他凑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只有商人才懂的语气说道，“草民不想要死钱，草民想要的，是能生钱的活水。”
“活水？”曹操的眉头挑了挑。
“正是。”姜宇的眼睛亮了起来，那里面闪烁着财迷的光芒，“草民斗胆，想向丞相，讨一个恩典。”
“说。”
“草民想……垄断整个大汉的官盐和官铁生意！”
“嘶——”
姜宇的话音刚落，大厅里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如果说刚才众人还觉得他只是个爱钱的俗物，那么现在，他们只觉得这小子简直是贪得无厌，疯了！
盐、铁！
自汉武帝起，这两样便是国家最重要的经济命脉，是朝廷赋税最主要的来源！
垄断官盐官铁？这哪里是讨赏，这分明是想把大汉朝的钱袋子，直接揣进他自己的兜里！他的胃口，比袁绍还大！
“放肆！”夏侯惇猛地一拍桌案，站了起来，怒指姜宇，“姜宇！你可知你在说什么？盐铁乃国之重器，朝廷根本，岂容你一介商贾染指！你这是要挖空国库，动摇我大汉的根基！”
“元让将军息怒。”姜宇却不慌不忙，对着夏侯惇拱了拱手，笑道，“草民只是一个商人，想的自然是如何赚钱。丞相金口玉言，让草民尽管开口，草民若是不说出心里最想要的东西，岂不是欺君？”
他这番话，看似狡辩，却又让人挑不出毛病。
是你让我说的，我说了实话，你反倒怪我？
夏侯惇被他噎得满脸通红，独眼中怒火喷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曹操摆了摆手，示意夏侯惇坐下。
他没有生气，反而用一种更加玩味的眼神看着姜宇。
有意思。
太有意思了。
他原以为姜宇会像那些腐儒一样，假惺惺地推辞一番，然后要个什么“虚名”。却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实在”，一开口，就要天底下最赚钱的买卖。
这份贪婪，赤裸裸，不加掩饰。
但不知为何，曹操反而松了口气。
一个只想着赚钱的商人，总比一个满腹韬略、心机深沉的野心家，要容易控制得多。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奉国先生的胃口，可真是不小啊。”曹操端起酒杯，轻轻晃动着，看着杯中酒液，似笑非笑地说道。
“让丞相见笑了。”姜宇一脸“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草民就是个财迷，一看到能赚钱的买手，就走不动道。”
“哈哈哈哈！”曹操再次放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愉悦，“好！好一个财迷！孤，就喜欢先生这股劲儿！”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看着姜宇，缓缓说道：“不过，盐铁专营，事关国本，孤，不能答应你。”
大厅里的气氛，瞬间又紧张了起来。
夏侯惇的脸上，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姜宇的脸上，则适时地流露出一丝失望。
“但是……”曹操话锋一转，嘴角勾起，“孤可以给你另一桩更大的赏赐。”
他站起身，走到大厅中央，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姜宇身上。
他的神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与郑重。
“先生之才，经天纬地，鬼神莫测。官渡一战，若无先生，我等今日，恐怕已是袁绍的阶下之囚。”
“如此盖世奇才，若是整日只想着那些阿堵物，岂非明珠暗投，暴殄天物？”
曹操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孤，今日当着诸位的面，想正式请先生出山！”
来了！
姜宇心中一动，知道正戏终于上演。
“孤，欲拜先生为军师祭酒，与文若、奉孝共掌军国机要，参赞军务！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军师祭酒！
这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每个人的头顶炸响！
这个职位，由曹操首创，位在众谋士之上，虽无实权，却是主公最信任、最核心的首席顾问！
郭嘉，也只是在征辟之后，被表奏为司空府的军师祭酒。而现在，曹操竟然要让姜宇，与荀彧、郭嘉这两位曹营的智囊核心，平起平坐！
这是何等的器重！何等的拉拢！
满堂文武，再也无法保持镇定，所有人都站了起来，用一种看怪物般的眼神看着姜宇。
他们知道，曹操这是铁了心，要将这个妖孽般的年轻人，彻底绑在自己的战车上。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羡慕、嫉妒、惊疑、期待，全部汇聚到了姜宇身上。
答应，还是不答应？
答应，便是一步登天，从此成为曹营的核心人物，权势滔天。
不答应，便是当众拂了曹操的面子。一个能为你献上乌巢的人，若是不能为己所用，那便只能……
一股无形的压力，如山岳般，朝着姜宇当头压下。
姜宇缓缓站起身，他看着曹操那双充满期盼与不容置疑的眼睛，又看了看满堂神色各异的文武，脸上那份商贾的市侩与贪婪，不知何时已经悄然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然，一种仿佛超脱于这名利场之外的洒脱。
他对着曹操，深深一揖。
“丞相厚爱，姜宇，愧不敢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