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睁眼时，首先感知到的不是光，也不是黑暗，而是一种绝对的“无”。
没有上下左右，没有时间流逝的参照，没有物质存在的触感，甚至没有“虚空”或“充盈”的概念。林秋悬浮——如果这个词还能适用于这种状态的话——在这片难以名状的空间中。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银甲残破依旧，红披风的碎片无声浮动，赤霄剑不在身侧。真实之光的痕迹微弱地流淌在灵基深处，证明着之前的一切并非幻梦，但在此处，这份力量沉寂如深潭，无法引动分毫。
他试图回忆——纳努克、毁灭的尸爆、真实裁定、那道门……记忆清晰，逻辑连贯。他不是死了，也不是被放逐到了虚无。这里，是某个**地方**。
一个跳出了他现有认知框架的地方。
“欢迎。”
声音响起。
不是从某个方向传来，也不是直接在意识中响起。它更像是这个空间本身，在某个“维度”上产生的一次“波动”，被林秋的存在所接收并“翻译”成了他能理解的信息。
随着这个“波动”的平息，空间开始“定义”自身。
并非物质构成，而是由无数流动的、半透明的“可能性”丝线编织而成。丝线不断延展、交织、又断裂、重组，每一个交汇点都闪烁着一幅幅瞬息万变的图景：有他熟悉的仙舟楼阁在战火中崩塌，有陌生的星球文明在欢庆中突然凝固，有未曾谋面的面孔在绝望中呼号，也有平静的日常景象无声流淌……这些图景并非真实，也非幻觉，更像是宇宙亿万生灵命运长河中，被截取出的无数“未来切片”的投影，在此处无序地播放、碰撞、湮灭。
在这片“可能性”编织的中央，一道人影缓缓凝实。
他穿着样式古朴的青色长衫，料子似麻非麻，似丝非丝，流淌着与周遭丝线同源的微光。面容年轻，眉眼清俊，黑发以一根简单的竹簪束起，气质淡泊宁静，仿佛一位久居山林的隐士。他站在那里，却与这片不断变幻的空间奇异地和谐，仿佛他既是观看者，也是这无数可能性编织图景的一部分，甚至是……源头之一。
林秋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
“此处无有他名，若你需一个称呼，可称之为‘织命之隙’。”青衣人开口，声音温润平和，与他那超然物外的姿态形成了微妙的反差，“而我，名家青竹。暂居于此隙，权作打理之人。”
名家？林秋心中微动。在他所知的神州文化中，“名家”善辩名实，究极哲理，与阴阳、道、法、儒等并列。但眼前此人，显然远非古代先贤那么简单。
“织命之隙……”林秋重复着这个名字，感受着其中蕴含的意味，“编织命运？还是观察命运？”
“皆是，皆非。”青竹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阅尽沧海桑田的透彻与淡淡的倦意，“更准确地说，是‘梳理’与‘抉择’。”他抬手，轻轻拂过身旁一缕正在放映某个星球爆发瘟疫惨状的丝线，那惨状图景瞬间淡化、隐去，丝线也随之改变流向，连接上了另一幅和平发展的投影，“宇宙如洪流，众生如微尘。无数意识、无数选择、无数偶然碰撞，编织出无穷无尽的‘可能之网’。大多数可能彼此抵消，归于混沌。少数可能汇聚成‘势’，成为大概率会发生的‘未来’。而极少数的‘可能’，因其特殊的因果、强大的意志、或……纯粹的意外，”他看了林秋一眼，“会触及到一些……关键的‘节点’。”
“这里，”青竹指了指脚下——虽然并无实体地面，“便是诸多‘节点’之一。一个能对相当范围内‘可能性洪流’的最终导向，施加显着影响的……交汇处。”
林秋沉默片刻，消化着这些信息。他想起那道将自己吸入的门扉，想起纳努克残骸被“删除”时产生的极致空无。“我是那个‘意外’？触及了这个‘节点’？”
“你是变量，林秋。”青竹的语气带着一丝欣赏，“一个新生的、代表‘真实’的星神，以自身存在为代价，强行抹除了‘毁灭’星神陨落后的残响。这种行为本身，其因果的强烈与纯粹，足够将你‘推送’到这个层面。当然，那扇‘门’……算是我开的一道方便之门。毕竟，任由你在外面耗尽最后一丝真实本源，与那毁灭残响同归于尽，也未免太过浪费。”
“浪费？”林秋捕捉到了这个词。
“是的，浪费。”青竹点头，“一位新生的星神，尤其是一条从未有过之命途的开辟者，你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可能性源泉’。你的选择，你的道路，能对无数世界的‘未来编织’产生深远影响。就这样消散，岂不可惜？”
他向前走了几步，周遭流动的可能性丝线自然而然地为他让开道路。
“所以，我将你引至此地。”青竹站定，与林秋遥遥相对，“给你一个选择，或者说，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接替我位置的机会。”青竹平静地说出惊人之语，“成为这‘织命之隙’新的打理者，成为能对此方世界——我指的不是某个星球，而是你所能认知和影响的那部分宇宙——的命运流向，施加决定性影响的人。”
林秋的瞳孔微微一缩。
“为什么？”他问，“你为何要让出这个位置？”
“倦了。”青竹的回答简单直白，他抬头，目光似乎穿过了层层叠叠的可能性图景，望向某个遥远的地方，“梳理命运，抉择未来，听起来至高无上。但当你目睹了太多文明的兴衰，太多英雄的徒劳，太多悲欢在因果的巨轮下碾为尘埃……最初的好奇与责任，终会化为沉重的负担与无尽的疲惫。我执掌此隙已不知多少纪元，看过的‘可能性’，比恒河之沙更甚。如今，只想寻一处清静，真正做回‘青竹’，而非‘名家’。”
他看向林秋，眼神认真起来：“而你，林秋。你身负‘真实’命途。你看待世界的眼光，你抉择未来的基准，与我，与之前可能在此的任何人，都不同。由你来接替，或许能为这片星海，带来一个真正不同的……‘结局’。”
“接替的条件？”林秋没有被这宏大的许诺冲昏头脑。
“打败我。”青竹的回答依旧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并非生死搏杀，而是‘道’之争，是彼此对‘世界应如何运转’之理解的碰撞。在此隙中，我们的力量形式会被拉平，回归最本质的意志与理念的较量。你若胜，便可继承我对此隙的权柄，我的知识，我的经验。届时，你将有能力做到许多事情——”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近乎诱惑的韵律：
“你可以回溯时光，在你父母登上那艘注定陨落的星槎前，将他们拦下。”
“你可以在苍城被倏忽袭击的那一刻，提前洞悉阴谋，改变战局，让那座仙舟与八千万军民完好无损。”
“你可以找到素心，在她被卷入那场实验前，带她远离一切纷争。”
“你甚至……可以重新定义你与远坂凛的相遇，让故事有一个更温暖的开始。”
“过去所有让你痛彻心扉的遗憾，所有让你午夜梦回的‘如果当初’，都将获得被‘修正’的可能。而未来——”青竹张开双臂，仿佛拥抱那无尽的可能丝线，“也将按照你所偏好的‘真实’模样去编织。一个英雄不必牺牲，悲剧总能避免，美好得以长存的世界……你喜欢这样的未来，不是吗？”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敲打在林秋心中最柔软、最伤痕累累的地方。父母消失在星海光芒中的背影、苍城爆炸时映红整个星域的火焰、素心最后那句未能说完的低语、凛昏迷前看向他的眼神……那些被他用将军的冷酷、用星神的漠然深埋起来的痛苦与渴望，此刻被赤裸裸地揭开，暴露在这奇妙的空间中。
呼吸，仿佛停滞了一瞬。
林秋闭上了眼睛。
数息之后，他重新睁开。
眼中没有狂热的渴望，也没有挣扎的痛苦，只剩下一种沉淀下来的、冰冷的清明。
“听起来，像一个美好的梦。”他缓缓说道，“一个由最高权限的‘神’，为世界精心编排的……美梦。”
青竹笑容不变：“梦也好，现实也罢。能抚平伤痛，带来满足，不就是众生所求吗？”
林秋没有接这个话茬，而是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青竹先生，在你执掌此隙的漫长岁月里，你为这个世界——你刚才说的，我能认知的那部分宇宙——准备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
青竹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凝滞。
他沉默了片刻，周围流动的可能性丝线似乎也放缓了速度。
然后，他轻轻吐出了两个字：
“悲剧。”
没有解释，没有修饰，就这么直接地、坦然地说出了答案。
“一个在宏大叙事上，注定充满牺牲、离别、苦难与挣扎的悲剧性未来。”青竹补充道，语气恢复了那种透彻的平静，“文明在冲突中成长，英雄在磨难中闪耀，个体在命运的巨浪中沉浮……痛苦是底色，失去是常态，即便偶尔有光明，也终将被更长的阴影覆盖。这是我根据无数变量推演，结合历史惯性，认为最‘合理’、最‘自然’，也最可能发生的未来走向。”
林秋点了点头，对这个答案似乎并不意外。
“所以，你倦了。因为你看不到这个‘悲剧’循环的尽头，你只是在一次又一次地确认它的必然性。”林秋的声音很轻，却像锋利的刀，划开了青竹那淡然表象下的一角，“而现在，你遇到了我，一个拥有‘真实’命途，可能不按你那套‘合理’与‘自然’剧本走的变量。你一方面好奇我能带来什么变化，另一方面，或许也想看看，当我手握这种‘修改命运’的权柄时，是会创造一个更美好的‘梦’，还是最终也会被这‘悲剧’的洪流同化，变得和你一样……倦怠？”
青竹没有否认，只是静静地看着林秋。
“选择权在你，林秋。”他最终说道，“接受挑战，战胜我，你便有能力去编织你想要的‘真实’。或者……你也可以选择离开。我会送你回你原本的时空，只是那时的你，力量耗尽，星神位格或许不稳，前路依旧艰难，遗憾依旧是遗憾。”
林秋活动了一下手腕。
银甲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在这寂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他体内沉寂的真实之光，似乎感应到了主人意志的苏醒，开始极其缓慢地、尝试性地流转起来，虽然依旧无法与此地的规则共鸣，却像一枚重新点燃的火种。
“我见过太多的‘安排’，太多的‘注定’，太多的‘为了更大的美好而必要的牺牲’。”林秋向前踏出一步，步伐稳定，“从仙舟的教条，到圣杯战争的阴谋，到人理烧却的‘伟业’，再到毁灭星神那扭曲的痛苦……每一个都声称自己看到了‘必然’，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梳理’或‘抉择’未来。”
他又踏出一步，目光锐利如剑，直视青竹。
“我的命途是‘真实’。不是粉饰太平的美梦，也不是屈从宿命的悲剧。是剥开一切表象、谎言与自我欺骗后，万物本来的样子——包括痛苦，也包括希望；包括失去，也包括获得；包括个体的渺小挣扎，也包括文明在泥泞中前行的微光。”
“你问我喜欢什么样的未来？”
林秋停下脚步，与青竹仅隔数丈。这片“织命之隙”似乎感受到了即将到来的碰撞，无数可能性丝线开始加速流动、震颤，发出无声的嗡鸣。
“我喜欢那个——”林秋一字一顿，“由无数**真实**的选择、**真实**的挣扎、**真实**的代价所共同构成的未来。哪怕它充满缺憾，哪怕它依旧会有泪水。但至少，那是‘他们’自己走出来的路，而不是某个高高在上的存在，按照自己的喜好或倦怠，编排好的剧本——无论那剧本是美梦，还是悲剧。”
“所以，”他摆出了一个并非任何武学流派的起手式，只是将意志与残存的力量凝聚于身，“你的位置，我没兴趣。但你的‘道’——”
真实之光，第一次在这无定义的空间中，微弱而倔强地亮起，映照着林秋坚定的眼眸。
“我要打碎它。”
青竹静静地看着他，良久，唇边重新泛起那丝通透而倦怠的笑意。
只是这一次，笑意深处，似乎多了点别的东西。
像是……一丝极淡的期待？
“如你所愿。”
青竹抬手，一根翠绿的竹枝虚影，在他掌心缓缓浮现。
“此枝名‘定规’，随我梳理世事已久。今日，便以此‘规’，量一量你‘真实’之‘道’的……斤两。”
话音落。
“织命之隙”，波澜骤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