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层碎裂的瞬间，黑暗如墨汁般浸染了视野。潜入舱外壳发出令人牙酸的挤压声，仿佛有无数巨手在外部施加压力。苏羽的呼吸在密闭空间里显得格外沉重，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金属冷却剂的刺鼻气味。
温度读数疯狂下跌。舱内供暖系统全力运转，仍抵挡不住从合金骨架渗入的寒意。他的指尖隔着防护手套触碰到控制面板，感受到细微的震颤——那是木卫二深海在低语。
“辐射屏蔽失效百分之三十七。”系统提示音平静得近乎残忍。
苏羽关闭了警报。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木星的辐射像无形的潮水，穿透层层防护，在舱内编织着看不见的几何网络。仪表盘上的数据开始扭曲，数字如活物般蠕动重组。
他调整了呼吸频率，将注意力集中在舷窗外那片混沌的深蓝。
起初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永恒的黑，浓稠得如同固体。随后，点点幽光从深处浮现，如同沉睡巨兽缓缓睁开的眼睛。这些光点并非随意散布，而是遵循着某种令人不安的规律——它们组成旋转的多面体，勾勒出非欧几里得几何的轮廓。
声音传感器传来断续的嗡鸣。那不是自然界应有的声响，更像是某种庞大机械在海底运转，又或者是冰层在压力下发出的呻吟。声波在液体甲烷中扭曲变形，时而尖锐如玻璃碎裂，时而低沉如远古巨兽的喘息。
一道异常庞大的阴影从深远处掠过。
苏羽屏住呼吸。那阴影的移动方式违背常识——它没有遵循流体力学的规律，而是以突兀的直角转折改变方向，在深蓝背景上划出完美的直线轨迹。
压力计指针剧烈抖动。外部压力已经达到地球最深海沟的三倍。舱体发出更响亮的抗议，某个焊接点迸出细小的火花。
他不得不启动紧急增压程序，手指在控制板上快速移动。就在这个瞬间，舷窗外的景象发生了诡异的变化。
深蓝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炫目的几何迷宫。
无数发光线条在黑暗中延伸、交错，构建出不断变化的复杂结构。这些光影没有明确的源头，它们就是从虚空中诞生，如同有生命的晶体在疯狂生长。苏羽感到一阵眩晕，仿佛整个意识都被吸入这个旋转的几何漩涡。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专注于舱内读数的变化。但就连这些数字也开始扭曲变形，在显示屏上跳着怪诞的舞蹈。
“信息干扰达到临界值。”系统的声音出现细微的失真。
苏羽关闭了主显示屏，转而依靠最基础的模拟仪表。这些老式指针虽然迟钝，但至少不会受到数字干扰的影响。
又是一阵剧烈的震动。这次来自下方。
他调整了潜航角度，让舱体向下倾斜十五度。深不见底的黑暗在下方展开，那些几何光影在其中旋转，如同一个巨大的万花筒。
然后他看见了它。
在几何光影的最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移动。不是阴影，也不是光线，而是某种更加实在的存在。它的轮廓在变幻的光影中若隐若现，呈现出非自然的棱角与曲线。
苏羽感到后颈的汗毛竖起。那不是恐惧，而是某种更深层的本能反应——如同远古祖先在黑暗中感知到掠食者的存在。
他轻轻推动操纵杆，让潜入舱以一个极小的角度转向。必须避开那个区域，无论那是什么。
但已经太迟了。
几何光影突然加速旋转，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搅动。那些发光的线条开始向潜入舱聚拢，缠绕在舱体表面。透过舷窗，苏羽看见无数光线如活蛇般爬过玻璃，留下转瞬即逝的复杂图案。
压力骤增。不是物理上的压力，而是某种精神上的重压。他的太阳穴开始跳动，视野边缘出现细小的光斑。
就在他以为舱体即将被这些光线彻底包裹时，一切突然静止。
几何光影凝固在半空中，如同时间被按下暂停键。深蓝的背景色开始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色彩——既不是蓝也不是黑，而是一种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颜色。
然后，在这片诡异的色彩中央，一个熟悉的轮廓缓缓浮现。
是伊莲娜。
不，不是真正的伊莲娜。而是由几何光影构成的幻象，每一个线条都精准地复刻了他记忆中的模样。这个光影构成的伊莲娜在深海中漂浮，长发如真实般舞动，眼中却没有任何生命的光彩。
苏羽的手指在控制板上收紧。理智告诉他这只是信息干扰产生的幻象，但某个更深层的部分却无法完全否认它的真实性。
幻象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没有声音传出，只有传感器捕捉到的一段杂乱频率。
紧接着，整个深海开始震动。
不是潜入舱的震动，而是整个水域的剧烈摇晃。几何光影如破碎的玻璃般四散飞溅，那些发光的线条断裂、重组，变成更加混乱的图案。从深处传来低沉的轰鸣，仿佛整个木卫二正在经历某种蜕变。
压力计指针猛地甩向红色区域。舱体外壳传来令人不安的撕裂声。
苏羽全力推动操纵杆，试图让潜入舱上浮。但深海中仿佛有无数双手在向下拉扯，每一个动作都变得异常艰难。
就在这个瞬间，他看见了那个东西的真实面貌。
在破碎的几何光影背后，在深不见底的黑暗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那不是生物，也不是机械，而是某种更加古老、更加陌生的存在。它由纯粹的信息构成，却又在深海环境中具现出物理形态。
它的“身体”由旋转的几何体组成，每一个面都在反射着来自不同维度的光线。它的“移动”不是位移，而是存在的连续更替——在前一个位置消失的同时，在另一个位置显现。
苏羽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被这个存在解析、阅读、理解。就像他之前读取深海中的信息流一样，现在轮到他成为被读取的对象。
他闭上眼睛，试图切断这种连接。但为时已晚。
那个存在已经进入了他的意识。
不是以入侵的方式，而是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般自然。苏羽感到自己的记忆被轻轻翻动，如同书页被微风吹拂。童年、训练、第一次太空任务、遇见伊莲娜、最后的告别……每一个片段都被那个存在平静地审视。
然后，一切突然停止。
深海恢复了之前的宁静。几何光影重新组合成缓慢旋转的图案，压力计指针回到了安全区域，舱体的震动也渐渐平息。
苏羽缓缓睁开眼睛。
舷窗外，那个由几何光影构成的伊莲娜幻象依然漂浮在那里。但现在，她的眼中有了某种类似生命的光彩。她的嘴唇再次张开，这一次，苏羽清晰地听见了那个词——不是通过传感器，而是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
“救命。”
幻象随即消散，化作无数光点融入周围的几何网络。深海再次变成那个由光线与黑暗交织的迷宫，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苏羽知道，有些事情已经永远改变了。
他调整了航向，朝着幻象消失的方向继续下潜。舱体划过冰冷的海水，在身后留下一串缓缓上升的气泡。
在某个瞬间，他仿佛听见了伊莲娜的笑声，清脆得如同冰晶碎裂。但那也可能是深海压力导致的精神幻觉，或者是木星辐射干扰下的信息错乱。
他不再区分这些。在这个深度，真实与虚幻的界限早已模糊不清。
唯一确定的是，他必须继续下潜，直到找到那个吞噬了伊莲娜的存在——无论它是什么，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
深海沉默地接纳了他的决心，几何光影在他周围旋转，如同在跳一支古老的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