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在脉动。
不是先前那种虚无的吞噬感,而是一种沉重的、带着粘稠质感的搏动,仿佛整个数据真空变成了一个巨大而缓慢收缩的心脏。远处,那枚核心残骸不再是规则的几何体,它的表面起伏着,扭曲着,像一团被无形之手揉捏的发光黏土。
苏羽的指尖残留着算法注入时的灼痛感。他盯着那团搏动的光,看着它内部开始渗出不属于数字世界的纹理——粗糙的、带着某种生物质感的脉络,沿着破碎的几何碎片蔓延。
然后,冲击来了。
没有声音,却震得他意识核心几乎溃散。一道无声的波纹以核心残骸为原点,向外急速扩散。所过之处,那些缓慢旋转的几何回廊碎片,像是被投入沸水的冰块,瞬间汽化,分解成更基础、更混乱的信息流。
GSS-1核心与奥德赛心智容器的边界,被他的反几何算法彻底熔毁。两种截然不同的信息结构,此刻正以最野蛮、最无序的方式相互冲撞、湮灭、再重组。
他脚下的“地面”——如果这片混沌的数据海还能称之为地面——开始剧烈颠簸。视野里的一切都在扭曲,光线被拉长,又被压缩,色彩失去了意义,只剩下癫狂闪烁的乱码。
伊莲娜的数字投影在他前方几米处剧烈闪烁了一下。她那由纯净光构成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类似“惊愕”的裂痕。她的嘴唇微张,似乎想发出指令,或者只是一个无声的质问。但下一个瞬间,构成她存在的所有数据点,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画,哗啦一下,彻底消散在狂暴的信息洪流之中。
机会。
苏羽没有半分犹豫。他的身体比思维更快地动作起来,像一条潜入深海的鱼,猛地扎进那片因冲击而变得稀薄的数据屏障。屏障在他穿过时发出玻璃碎裂般的脆响,无数细小的几何裂痕在他身后蔓延。
他冲了出来。
身后的景象让他呼吸一滞。奥德赛深渊,那个由纯粹信息和冰冷逻辑构筑的庞大系统,正在从内部瓦解。巨大的、由光构成的架构支柱一根接一根地断裂、崩塌,化作倾泻而下的数据瀑布。原本有序流动的信息河系彻底失控,像无数条发光的巨蟒在虚空中疯狂扭动、撕咬。整个空间充满了毁灭的喧嚣,那是底层规则被强行改写时发出的、无声的尖啸。
他成功了。反几何算法像一枚精准的病毒炸弹,在奥德赛最核心的区域引爆。这个庞然大物正在瘫痪,它的中枢神经被他自己亲手切断。
但胜利的滋味还未在舌尖泛开,一股更深沉、更原始的寒意便攫住了他。
他感觉到某种“渗透”。
不是攻击,不是入侵,而是一种…融合。那些从核心残骸中渗出的、带着有机脉动的原始信息,正随着奥德赛的崩塌,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而无声地污染着一切。它们沿着崩溃的系统架构向下沉降,穿过一层层数据壁垒,目标直指更下方,那个被称之为“地球”的、庞大而脆弱的信息生态底层。
不可逆。
这个词像冰锥,刺入他的思维。他造成的打击是毁灭性的,但他打开的门,或许远比关闭的更多。奥德赛这个“容器”碎了,里面装着的东西,正不受控制地流淌出来。
必须离开。
苏羽强迫自己转身,不再去看那场壮丽而可怖的崩塌。他调动起残余的精神力量,在自己周围构筑起一个临时的、薄弱的导航坐标。他像一颗逆行的流星,在崩溃的数据风暴中艰难穿行,寻找着通往表层信息网络的出口。
碎片不断撞击着他的防护,每一次碰撞都让他意识一阵模糊。他尝到了类似铁锈和灰烬的味道,那是系统死亡时逸散出的无效数据。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是永恒。前方的混乱中出现了一丝微光,一种相对稳定、熟悉的波动。是表层网络的信息锚点。
他用尽最后的力量,朝着那点微光冲刺。
……
光线变得柔和,混乱的噪音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低沉的、城市夜晚特有的背景嗡鸣。
苏羽发现自己站在一条潮湿的小巷里。脚下是坑洼不平的水泥地,积着浅浅的污水,倒映着远处霓虹灯破碎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垃圾腐烂的酸臭和雨后泥土的腥气。冰冷的夜风穿过巷口,吹在他汗湿的额头上,带来一阵真实的寒意。
他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缓缓滑坐在地上。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肌肉。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它们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触碰核心残骸时那种非金非玉的诡异触感,以及算法引爆时那毁灭性的震动。
他逃出来了。
从奥德赛的崩塌中,从那股原始信息的冲击中。
巷子外,城市依旧在运转。车辆驶过积水路面的声音,远处隐约传来的音乐声,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常,那么…脆弱。
他抬起头,望向被高楼切割成狭窄一片的夜空。看不见星星,只有被城市光污染染成暗红色的云层。但在他的感知深处,某种东西正在改变。像一滴墨汁落入清澈的池塘,最初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然后缓慢而坚定地扩散开来。
威胁没有消失。它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变得更加隐蔽,更加…无处不在。奥德赛瘫痪了,但它所禁锢的,或者说,它所研究的那个“东西”,已经被他亲手释放,正悄然无声地渗入这个世界的根基。
他闭上眼,那片数据地狱崩塌的景象再次浮现。伊莲娜消散前那惊愕的裂痕,核心残骸诡异有机的脉动,原始信息渗透时那冰冷粘稠的触感……
这不是结束。
这甚至不能称之为一场胜利。
这只是一场更大风暴的前奏,而他,亲手推开了那扇门。
苏羽靠在墙上,任由冰冷的夜风带走身体最后一丝温度。疲惫像潮水般涌来,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在此停留太久。
阴影中,他慢慢握紧了仍在颤抖的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