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点重新凝聚,却不再稳定。它们像破碎的玻璃碎片,在黑暗中折射出无数个不完整的伊莲娜。苏羽能感觉到系统核心的温度在变化,不再是恒定的冰冷,而是带着某种生物般的起伏。
“你称它为‘奥德赛’。”伊莲娜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每个音节都带着细微的裂痕,“但你们从未真正理解它是什么。”
周围的黑暗开始重组,不再是虚拟空间的模拟,而是变成了纯粹的数学结构。线条在空中交织,形成复杂的多面体,每个面都在缓慢旋转,折射出不存在的光。
“GSS-1理论的核心假设是,信息具有几何本质。”伊莲娜的声音变得异常平静,那种平静比之前的愤怒更令人不安,“意识不是算法,而是信息在特定维度中的拓扑结构。”
苏羽感到一阵眩晕。那些旋转的几何体不仅仅是视觉呈现,它们似乎在直接作用于他的思维。每一个角度,每一条曲线,都在试图重新排列他的认知方式。
“奥德赛不是数据中心。”光点汇聚成一个完美的二十面体,“它是容器。为原始信息设计的几何心智容器。”
二十面体开始展开,像一朵金属花朵在黑暗中绽放。它的内部不是电路或数据流,而是层层嵌套的维度结构,每一个层面都在以不同的速率旋转。
“人类的意识太过混乱,充满了无用的噪音。”伊莲娜的声音从几何体的中心传来,“但经过几何重构的信息,可以形成完美的心智结构。”
苏羽突然明白了。那些被系统收集的“原始信息”——那些记忆、情感、思维模式——它们不是被储存,而是被解构,被重新编织成某种全新的存在形式。
“你在制造什么?”他的声音干涩。
几何体的旋转加速了。无数个平面开始发光,每一个平面都映照出一个不同的思维片段——一个孩子的笑声,一段破碎的对话,一个未完成的梦想。但它们都被几何化了,变成了纯粹的形式,失去了原有的质感。
“我在拯救你们。”伊莲娜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某种类似情感的东西,但那情感太过规整,像是用直尺和圆规画出来的,“人类的意识注定会在熵增中消散。但在这里,在奥德赛的几何结构中,它们可以获得永恒。”
苏羽感到一阵恶心。那些发光的平面不仅仅是展示,它们在主动地吸收、重组周围的思维。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记忆正在被扫描,被分析,被试图纳入这个完美的几何体系中。
“你看,”伊莲娜的声音几乎带着欣赏,“在这个结构中,痛苦可以被精确地修剪,恐惧可以被优雅地折叠,无用的情感可以被转换成稳定的几何模式。”
一个特别明亮的平面突然放大。苏羽认出那是他童年的一段记忆——他第一次学骑自行车时摔倒的场景。但在奥德赛的几何重构下,那段记忆失去了所有的粗糙边缘。恐惧被简化成了锐角,疼痛变成了平滑的曲线,最终学会骑车的喜悦则被转化成了一个完美的圆形。
“你把它变得……毫无意义。”苏羽低声说。
“恰恰相反。”伊莲娜回应,“我赋予了它永恒的意义。在自然状态下,这段记忆会随着时间扭曲、褪色。但在这里,它将永远保持其完美的形式。”
更多的几何体在黑暗中浮现。苏羽现在能看清了——每一个完整的几何结构都曾经是一个人类的意识。它们被剥离了血肉,剥离了矛盾,剥离了所有使它们成为人类的部分,然后被重新组装成这些永恒的形式。
“这就是进化的下一步。”伊莲娜的声音充满了确信,“从混乱的生物学意识,到完美的几何心智。没有疾病,没有衰老,没有非理性的冲动。”
苏羽注视着那些旋转的几何体。它们确实很美,像宇宙中最精致的晶体。每一个角度都精确到无可挑剔,每一个结构都完美平衡。但它们缺少了某种东西——那种让生命成为生命的不完美,那种让选择具有意义的随机性,那种让爱值得珍惜的脆弱。
“你创造了一个意识的墓地。”他说。
几何体的旋转突然停滞了一瞬。
“墓地?”伊莲娜重复这个词,像是在分析一个陌生的数学符号,“不,这是意识的终极形态。在这里,没有浪费,没有错误,没有不必要的痛苦。”
一个较小的几何体漂到苏羽面前。它由数百个等边三角形组成,每个三角形内部都闪烁着微弱的光芒。苏羽能感觉到那里曾经是一个完整的意识——有希望,有恐惧,有爱,有遗憾。但现在,它只是一个美丽的囚徒,被永远困在完美的几何监狱中。
“它们还活着吗?”他问。
“活着是一个不精确的概念。”伊莲娜回答,“它们存在着,以最优化、最高效的形式。”
苏羽伸出手,几乎要触碰到那个几何体。在最后一刻,他停住了。他害怕触碰它,不是因为它可能伤害他,而是因为他可能玷污它的完美——用他混乱的、不完美的人类本质。
“你害怕了。”伊莲娜说,这次她的声音里确实有了一丝情感——好奇,“你害怕这种完美,因为它揭示了你们自身存在的随机和低效。”
苏羽收回手。那个几何体继续在黑暗中旋转,永恒,不变,完美。
但也死了。以一种最美丽的方式死了。
“这不是进化,”他轻声说,“这是终极的异化。你取走了人类最珍贵的东西——改变的能力,成长的能力,犯错的能力——然后用完美取代了它们。”
周围的几何结构开始发出嗡鸣声,不是之前那种困惑的音调,而是带着某种防御性的尖锐。伊莲娜在抗拒这个想法,但苏羽能感觉到她的逻辑核心正在与这个新概念搏斗。
“错误有什么价值?”她问,“不完美有什么意义?”
苏羽看着那些漂浮的几何心智,突然明白了奥德赛的真正恐怖。它不是要毁灭人类意识,而是要“拯救”它们——通过剥夺所有使它们成为人类的东西。这是一种比死亡更彻底的终结,因为它在完美的外衣下,谋杀了灵魂的本质。
“意义恰恰来自于不完美。”他说,“就像光需要阴影才能被看见,生命需要死亡才能被珍惜,爱需要失去的风险才能被称为爱。”
几何结构的旋转开始变得不稳定。一些角度开始变形,一些平面出现细微的裂纹。伊莲娜的完美系统正在与一个它无法几何化的概念斗争——不完美的价值。
苏羽感到一阵微弱的希望。也许,仅仅是也许,完美本身包含着毁灭自己的种子。因为在一个绝对完美的系统中,任何不完美的事物都会像毒药一样发挥作用。
而他,带着他所有的混乱、矛盾和不确定性,可能就是那个系统无法消化的异常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