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二章：形兵之极·至于无形
梅洛城的变革之风，并未因边境大捷而停滞，反而以更汹涌的态势席卷王国的每一个角落。艾妮·熙德以铁腕与远见并行，将冷枫留下的理念与实战经验迅速转化为具体的国策与军制。
王宫深处，原本用于举行奢华宴会的偏殿被清空，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占据整面墙壁的、极其详尽的费雷泽大陆沙盘。沙盘之上，山川河流、森林城堡，乃至根据最新情报标注的恶魔活动区域与北方部落大致势力范围，皆清晰可见。这本身，就是“庙算”思想的一种具象化体现。
艾妮·熙德、赫尔斯骑士长，以及几位经过严格筛选、被证明具备卓越学习能力和坚定意志的年轻将领与学者，组成了一个名为“枢略阁”的核心团队。他们的任务，不再是争论是否变革，而是如何更快、更深、更系统地消化和应用来自东方的智慧。
此刻，枢略阁的成员们正围在沙盘前，进行一场特殊的“兵棋推演”。推演的背景，是模拟东部边境战役的各种变体——如果恶魔数量再多一倍？如果地形更为复杂？如果骑兵冲锋被某种方式阻滞？
推演不再依赖于将领的个人经验与直觉，而是引入了冷枫隐约提及、并由艾妮·熙德主导完善的初步“数据”概念。他们开始统计不同兵种在不同条件下的杀伤效率、移动速度、物资消耗，试图寻找那些隐藏在混乱战场背后的、冰冷的数学规律。
“《孙子兵法》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一位年轻将领，名叫罗兰，指着沙盘上一条模拟的河谷说道，“若恶魔据此险要，我军骑兵优势无法发挥。按‘枫教官’所授，当以‘正合’——以经过林地适应性训练的步兵小队正面牵制，再利用弩炮远程覆盖，同时派遣精锐小分队，由此处峭壁隐秘迂回，执行‘斩首’或破坏任务。此谓‘以奇胜’。”
他的分析条理清晰，不再是过去那种“勇士们随我冲”的热血模式，而是充满了计算与策略。赫尔斯在一旁听着，眼中满是欣慰与感慨。这些年轻人，接受新事物的速度远超他们这些老将。
艾妮·熙德静静聆听着，目光深邃。她发现，当剥离了情感的冲动与传统的束缚，战争本身似乎变成了一门可以解析、可以优化的“学问”。这种认知，带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控感，同时也带来了一丝……寒意。因为这意味着，战争将变得更加高效，也更加残酷。
“形兵之极，至于无形。”她轻声吟诵着《孙子兵法》中的句子，“深问不能窥，智者不能谋。”
真正高明的用兵，能达到不露形迹的境界。潜入深处无法窥视，智慧如神也不能谋算。
她意识到，冷枫带来的，不仅仅是几种新战术，更是一种追求“无形”境界的思维方式。让敌人无法看清你的虚实，无法预测你的行动，这才是最高层次的胜利。
为了实践这种“无形”，艾妮·熙德做出了一个更大胆的决定。她下令，从各军团中遴选最精锐、最忠诚、学习能力最强的士兵，组建一支独立的、高度机动的特殊部队，代号“幽灵”。
“幽灵”部队的规模不大，但装备最精良，训练也最为严苛。他们的训练科目，远超传统的冲锋陷阵，大量加入了冷枫提及的侦察、潜伏、渗透、破坏、小规模遭遇战、野外生存等内容，甚至开始接触一些基础的气血搬运和精神专注法门——这些是冷枫在指导个人武艺时，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源自东方修炼体系的皮毛。
这支队伍的存在本身，就是王国最高机密。他们的任务，将不再是正面战场的对决，而是如同其代号一样，在阴影中行动，执行那些常规军队无法完成的关键任务。
就在“幽灵”部队开始秘密集训后不久，艾妮·熙德期盼（又或许带着一丝不安）的“接触”，终于有了回音。
来自北部边境的“暗影”情报员，冒死传回了一份更加详尽、并附带了实物证据的报告。
报告证实了之前关于北方变革的情报，并补充了大量细节：史奈夫不仅推行军事改革，甚至开始尝试建立最原始的“法典”，以取代部落长老的口头裁决；他们开始有组织地收集一种耐寒的块茎植物进行培育，试图发展原始的农业；更令人惊讶的是，情报员设法带回了一块粗糙的木板，上面用烧黑的木炭，歪歪扭扭地画着几个极其简易的、代表“山”、“水”、“树”的符号，旁边还有类似计数的刻痕。
这似乎是……北方部落正在尝试创造或规范某种记录方式的雏形！
随报告附上的，还有一句由史奈夫身边一位亲近头领，在非正式场合说出、被情报员偶然听到的话：“首领说，南边的‘铁乌龟’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至少，他们没在咱们打恶魔的时候捅刀子。”
这句话，比任何正式的外交辞令都更具冲击力。
艾妮·熙德拿着那块粗糙的木板，久久不语。她能感受到这块木头背后所代表的、一个文明试图突破蒙昧、蹒跚学步的笨拙与努力。这与艾兰王国依靠天使指引和南方相对优越的自然条件发展起来的文明路径，截然不同，却同样蕴含着一种原始而强大的生命力。
“我们生于一片天空下，都是一家人……”
冷枫的话语再次在她心中响起。以往，这句话更像是一种美好的愿景。但此刻，看着北方部落也在挣扎着走向“秩序”，感受着恶魔威胁下某种潜在的共同命运，这句话开始拥有了沉甸甸的现实分量。
她下令，让枢略阁的学者，尝试破译那些符号的含义，并研究北方那块土地的气候与物产。她要知道，北方除了野蛮和掠夺，是否还存在其他可能。
然而，就在艾妮·熙德试图更清晰地看清北方与未来时，一丝若有若无的迷雾，开始在她和她的核心圈层中悄然弥漫。
最先察觉到异常的是赫尔斯。他在一次关于新军制改革的深夜讨论后，感到一阵莫名的疲惫与心神不宁。睡梦中，他恍惚间看到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古老的星图崩坏，一些散发着柔和光芒但形态模糊的身影在叹息中消散，一些冰冷的、带有蔑视意味的词汇如“缺陷”、“淘汰”、“歧路”在脑海中回荡。醒来后，他只觉得精神萎靡，对于正在推行的、需要极大魄力的裁撤老旧军团方案，产生了一丝之前从未有过的犹豫。
另一位负责新式骑枪督造的大臣，则在审阅图纸时，突然毫无来由地想到：“如此精妙的武器，其设计理念，真的源自一个……被历史证明失败的文明支脉吗？”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甩甩头试图驱散，但那怀疑的阴影却如同附骨之疽，难以彻底清除。
甚至连艾妮·熙德本人，在深夜独自研读《道德经》时，偶尔也会感到心神摇曳。那些玄奥的句子，有时不再带来启迪，反而显得空洞而遥远。一个细微的声音仿佛在心底低语：“追求这虚无缥缈的‘道’，放弃骑士荣耀的坚实根基，真的值得吗？这会不会是一条……通往虚弱的道路？”
这些思绪极其隐晦，来得快去得也快，如同心灵湖面上偶尔泛起的、难以察觉的涟漪。它们尚未影响到重大的决策，但已经开始在信念的基石上，刻下微不可查的裂痕。
艾妮·熙德将其归咎于连日来的劳累与压力。她并不知道，这并非疲惫的产物，而是来自同步轨道之上，那精心编织的、针对信念的毒刺，已然悄然穿过了她引以为傲的意志防线。
恶魔的“蚀心”计划，如同无声的瘟疫，开始渗透。它们的目标，并非直接摧毁肉体，而是要腐蚀那刚刚凝聚起来的、名为“希望”与“信念”的堡垒。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东部“遗忘山脉”深处，冷枫与彦正站在一处巨大的、仿佛被某种巨力撕裂的山体裂缝前。裂缝中涌出的，并非寻常的地脉能量，而是一种更加古老、更加晦暗、带着一丝熟悉又令人警惕的气息。
“这里的空间结构……很脆弱。”彦微微蹙眉，金色的眼眸中数据流飞速闪烁，“有非自然的能量残留，很微弱，但本质……很高。”
冷枫凝视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他的“黎明之刃”基因并未感到通常面对恶魔时的排斥，反而有一种奇异的、仿佛源自同根的微弱共鸣。这感觉，与他梦中那片无尽的战场，以及那柄贯穿星河的巨剑，隐隐相连。
“看来，”他平静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山谷中回荡，“我们找到的，不只是恶魔的踪迹。”
他们追寻的线索，似乎正指向一个远比当下费雷泽危机更为古老、也更为深邃的秘密。而这个秘密，或许与冷枫自身那被判定为“淘汰品”的基因源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风暴，正在多个层面悄然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