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北木”小院里流淌着一种沉静而饱满的节奏。
秦建国带着王娟继续攻坚“黑水”壁饰。七块江底老木的波浪拼接进展缓慢，却稳扎稳打。每一次对缝、胶合、固定，都像江水冲刷卵石，不急不躁，直至浑然天成。壁饰的雏形渐渐显现：深褐色的柞木如江底沉岩，灰白色的水曲柳似浪尖浮光，中间过渡着深浅不一的赭与青。当最后一块板料严丝合缝地嵌入，整幅壁饰在阳光下泛出湿润般的光泽，木纹的走向仿佛被无形的手引导着，共同朝着一个方向奔涌——那是松花江东去的方向。
李强和李刚两兄弟的基本功训练从未间断。院子一角，刨花堆成了小山，锯末染白了鞋面。李刚手上的水泡破了又起，渐渐磨成了一层薄茧。秦建国偶尔过去指点，不多言，只纠正最关键的动作。“力不在猛，在匀；眼不在快，在准。” 这话李刚记在了心里。他开始能刨出光滑如镜的木面，锯出的线条也笔直起来。更让秦建国欣慰的是，这孩子身上那股怯生生的气息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于手中活计的沉静。
周末，宋志学如约而至。他带来的不只是那箱雕花残件，还有一卷自己根据残件想象、绘制的完整纹样图。线条虽显稚嫩，但构图大胆，试图在传统云纹莲瓣中融入一些几何化的现代感。
“秦师傅，您看……这样行吗？” 宋志学有些忐忑。
秦建国仔细看了图纸，又拿起残件对比：“想法很好。老物件修复，第一步是‘读懂’它。你看这莲花瓣的卷曲角度，不是随意的，每一转都有当时匠人的呼吸节奏。你试着临摹，不是画形，是体会那股‘气’。”
他让宋志学从最基础的磨刀、辨认木纹开始，然后给他一块普通木料，让他抛开图纸，只凭对残件的触摸和感受，试着刻一刀。宋志学最初几刀笨拙而生硬，但在秦建国“放松手腕，让木头带着刀走”的提示下，渐渐找到了些许感觉。刀尖游走间，他额上冒汗，眼中却闪着光。
王娟除了辅助“黑水”制作，还承担了所有文字工作。她找沈母详细请教了传统纹样的寓意，又泡在图书馆查阅中英文工艺美术资料。沈母不仅帮忙联系了刺绣厂制作“北木”标识的棉麻布袋，还翻箱倒柜找出几块珍藏多年的老绣片，上面有精美的“年年有余”“江河长流”图案。“这些花样，或许能用在你说的‘说明’里，让外国人看看咱们中国的吉祥话。” 王娟如获至宝，小心地将纹样融入设计图的边角装饰。
沈念秋的暑假开始了。她果真腾出大量时间，帮着整理“北木”的作品档案，为每一件即将参展的作品撰写简短的中英文介绍。她的文字清丽朴实，没有浮夸的溢美之词，而是专注于描述木料的来源、工艺的特点、纹样的寓意，以及作品背后那一点点关于土地、记忆与人的故事。秦建国听了她的初稿，沉默良久，说：“念秋，你写的，就是我想说的。”
电视台专题片播出后的效应在持续发酵。先是本地日报的文艺版记者找来，做了一篇专访。接着，市轻工局的领导也来小院视察，肯定了“北木”将传统工艺与出口创汇结合的方向，表示会在政策许可范围内提供支持。最让秦建国感到压力的是，几位衣着体面、自称来自南方工艺品贸易公司的人登门，开口就希望批量订购“类似电视上那种有味道的木雕”，甚至提出可以“现代化改造，提高生产效率”。
秦建国客客气气地请他们看了院子里的木料和半成品，也听了他们的“市场建议”，最后却只是说：“‘北木’的东西，快不了。每一块木头都不一样，得顺着它的性子来。批量做，就没了魂。” 来人遗憾离去，李强有些不解：“师父，送上门的生意……”
秦建国看着院子里的木料，缓缓道：“李强，咱们的手艺，就像这江底木，是时间泡出来的。走得太急，味道就变了。广交会，咱们是去交朋友，让真正懂的人看见，不是去赶集。”
转眼到了九月中旬，“白山黑水”系列的主体部分终于全部完成。除了大型壁饰《黑水·流》，还有桌面摆件《黑水·漪》——用更小的江底木片镶嵌出江水微波的刹那；以及笔海《黑水·容》，形似一段中空的老船木，内壁打磨得温润，可插笔，可静观。与早已完成的《白山忆》摆在一起，山沉稳，水灵动，木头的语言在此交汇，无声地讲述着那片土地的故事。
秦建国又利用零碎时间，用边角料做了一批小件：木鱼书签、波浪纹杯垫、仿贝壳形状的香插。这些小品不拘一格，带着手工的拙趣，王娟说可以当作“广交会上与人结缘的小礼物”。
出发前一周，秦建国召集所有人，包括周末必来的宋志学，开了一个简短的会。院子里，作品整整齐齐陈列着，用细布轻轻覆盖。
“广交会十天，我和王娟去。李强，你看好家，带着李刚和志学，日常的练习不能断，接下的零星活计照常做。有急事，找你们师娘，或者周厂长。” 秦建国交代。
李强重重点头：“师父放心！”
秦建国又看向宋志学：“志学，那些老雕花残件，修复不急。你有空就继续练手感，读木头。等我回来，咱们一起琢磨，怎么让它们在新物件里‘活’过来。”
宋志学激动地脸发红：“秦师傅，我一定好好练！”
沈念秋默默地将准备好的行李、证件、作品名录、宣传册页一一检查打包。她的平静之下，有着细致的周全。
出发的前一晚，月色依旧很好。秦建国独自在院里坐了许久，将每一件要带走的作品又轻轻擦拭一遍。沈念秋走出来，给他披了件外衣。
“紧张吗？”她问。
“有点。”秦建国老实承认，“不是怕见世面，是怕……怕咱们的木头，到了那么亮堂的地方，会不会不自在？怕它们说的话，别人听不懂。”
沈念秋握住他的手，指向月光下那些静谧的作品：“你看，它们多稳当。木头不会骗人，你花了多少心血，倾注了多少理解，它们就带着多少底气。懂的人，自然听得懂。”
她顿了顿，轻声说：“建国，记得你在江边刻的那个木鱼吗？顺流而下，不问终点，本身就是一种自在。你和你的木头，就这样去，就好。”
秦建国心中最后一丝波澜，被妻子的话语抚平了。他回握她的手，掌心是熟悉的温暖与力量。
次日清晨，胡同里比往常热闹。邻居们纷纷出来送行。刘婶塞过来一包煮鸡蛋：“路上吃，吉利！” 张奶奶颤巍巍地递上一个红布包：“里面是江边的土，带着，不忘本。” 周明远开着厂里的小货车来，帮忙将精心包装好的木箱装车，送往火车站。
秦建国、沈念秋和王娟在众人的目送下离开。小院的门暂时关上，李强兄弟和宋志学站在门口，直到车影消失。
火车轰隆南下，穿过平原，跨过江河。窗外的景色从熟悉的黑土地，逐渐变为陌生的南国风貌。秦建国大部分时间看着窗外，沉默着。王娟小心地翻阅着资料，沈念秋则安静地看书。
当“广州站”的牌子映入眼帘，湿热的风扑面而来，耳边充斥着听不懂的粤语和嘈杂的人声时，秦建国深吸了一口气。他摸了摸随身背包里那个用软布包着的木鱼——那是他最后时刻决定带上的。
出口商品交易会的场馆巨大而明亮，来自全国各地的产品琳琅满目，人流如织。“北木”的展位不算起眼，但在沈念秋和王娟的精心布置下，自成一格。深蓝的棉布铺展，宛如一片沉静的夜空或深水，“白山黑水”系列作品静静陈列其上，暖黄的射灯打下，木头温润的光泽、起伏的纹路、精妙的拼接，仿佛被唤醒，在喧嚣中开辟出一方静谧的天地。旁边摆放着那些灵动的小件，墙上挂着沈母提供纹样、王娟绘制的中英文说明图板，讲述着松花江、长白山、老木料与新手艺的故事。
最初两天，人流匆匆，驻足者不多。偶尔有外商瞥一眼，问一句“wood carving?”，得到肯定答复后，又匆匆走向更色彩鲜艳的陶瓷或丝绸展区。王娟有些焦急，秦建国却依然平静，仔细地调整着作品的摆放角度，用软布轻轻擦拭那不存在的灰尘。沈念秋则耐心地用简单的英语，向每一位稍有停留的参观者介绍“Northwood”的含义。
转机发生在第三天上午。一位白发苍苍、戴着金丝眼镜的西方老先生，在展位前停下了脚步。他俯身，几乎将脸贴到《黑水·流》的壁饰前，看了许久，然后用清晰但略带口音的中文问：“这木头，来自江底？”
秦建国心中一动，走上前：“是的，先生。来自松花江底的老码头木，泡了几十年。”
老先生直起身，眼中闪着兴奋的光：“水的力量……时间的力量……我感受到了。这种拼接方式，很古老，很智慧。它不是对抗水，是顺应水，最终与水融为一体。” 他指着波浪形的接缝，“这让我想起莱茵河畔一些古老的木桥结构。但你们用的是……意境，东方的意境。”
深入的交谈就此展开。老先生名叫汉斯，是德国一家专注于可持续设计与传统工艺美术馆的策展人。他被“北木”作品中那种“时间的质感”和“与自然对话的哲学”深深吸引。他不仅详细询问了制作工艺、木料来源，更对作品背后的故事——关老爷子、靠山屯、松花江边的寻找——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汉斯在展位前流连了近两个小时，最终，他提出了一个超出所有人预期的请求：不是购买某件成品，而是希望邀请“北木”工作室，为他正在策划的一个名为“时光的痕迹”的国际巡展，创作一件主题作品，材料就用这种有故事的“老木头”。
“钱不是问题，”汉斯诚恳地说，“我需要的是真正有生命、有记忆的材料和手艺。”
这个提议让秦建国陷入了沉思。他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说：“汉斯先生，我需要想一想，也需要和我的伙伴们商量。我们的木头和手艺，得用在合适的地方。”
汉斯表示理解，留下了详细的联络方式。
这个消息像一块石子投入池塘，在小小的展位漾开涟漪。王娟激动又忐忑，沈念秋则提醒需要仔细考量合同与创作自由度。接下来几天，因为汉斯的推荐，陆续有几位对工艺美术有深厚兴趣的收藏家、设计师来到“北木”展位。作品的独特气质开始被更多人欣赏、讨论。那些小件木鱼、杯垫也以“结缘”的方式被带走，跟随新主人去往不同的国度。
广交会最后一天下午，人流渐稀。秦建国站在略显空旷的展位里，看着即将被重新装箱的“白山黑水”。十天喧嚣，此刻沉淀。他想起离家前夜沈念秋的话，想起关老爷子，想起松花江边的月光。
他没有立刻给汉斯答复。他需要回去，回到那个堆满木头的小院，听听木头的意见，也听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国际巡展是巨大的机遇，也是未知的挑战。它意味着“北木”可能要走得更远，但根，必须扎得更深。
回程的火车上，秦建国话更少了。他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南国景色，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只木鱼。沈念秋和王娟知道他需要思考的空间，也不多扰。
当火车终于驶回哈站，熟悉的冷冽空气扑面而来时，秦建国深深吸了一口气。家的气息。
推开小院的门，李强兄弟和宋志学正在埋头干活。听到动静，三人同时抬头，脸上绽开惊喜的笑容。
“师父！师娘！娟姐！回来啦！” 李强的嗓门依旧洪亮。
院子里，新收的几块老木料靠在墙角，似乎也在等待。工作台上，宋志学练习雕刻的木片又多了不少，刀法虽仍显稚嫩，但已能看到努力的轨迹。
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却又似乎有些不同了。秦建国环顾这个承载了他太多心血与梦想的院落，心底那片关于“黑水”的迷茫，在经历了南方的喧嚣与旅程的沉淀后，渐渐澄澈起来。
他知道，广交会只是一个开始。木头要走的路，手艺要传的灯，还很长。
而他的路，就在脚下这片黑土地上，在这个永远飘着木香的小院里，在那些信任他、跟随他的目光中。
这就够了。足够他稳稳地，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