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耕的繁忙过后,靠山屯的土地上秧苗青青,预示着新的希望。大地像是完成了一场盛大的仪式,暂时进入了相对平缓的生育期。空气中的燥热取代了春寒,屯子里的活计也从抢种抢播转入了田间管理和一些零散的副业。
观测站已然成为屯子里的一部分,白色的建筑在夏日阳光下有些晃眼。那条从死亡峡谷引出的地热水管,不仅为观测站提供着数据,其旁边那个由秦建国带着民兵们垒砌的简易散热池和那个成功育出壮秧的小小育苗棚,更是成了屯子里的一处“圣地”。地热育秧的成功,让秦建国和沈念秋这两个知青在屯民心中的分量,悄然发生了变化。他们不再仅仅是“城里来的、有文化的学生娃”,更是能给靠山屯带来实实在在变化的“能人”。
老支书赵大山这几日却有些咳嗽,春耕时操心劳力,加上年纪大了,身体到底有些吃不消。他蹲在大队部门口的石碾子上,看着绿油油的田地,心里既欣慰,又隐隐有些忧虑。欣慰的是今年春耕顺利,秧苗长势喜人;忧虑的是自己这把老骨头,还能为靠山屯扛多久的旗?屯子里有文化、有见识的年轻人太少了,秦建国和沈念秋是好苗子,可他们毕竟是知青,根不在这里……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又咳了几声。
“支书,喝口热水。”秦建国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递上一个印着“为人民服务”字样的搪瓷缸子。他刚从试验田那边过来,裤腿上还沾着泥点。“念秋熬了点枇杷叶水,说能润润嗓子。”
老支书接过缸子,呷了一口微苦带甘的水,感觉喉咙舒服了些。“建国啊,试验田的秧苗咋样了?”
“好着呢!比普通秧苗壮实,分蘖也早。看来这地热水催出来的秧,底子就是好。”秦建国脸上带着笑意,随即又关切地说,“支书,您这咳嗽可得上点心,要不让念秋陪你去公社卫生院看看?”
“老毛病了,看啥看,浪费钱。”老支书摆摆手,转移了话题,“对了,观测站那边没啥事吧?李教授他们忙啥呢?”
“李教授正在整理数据,写报告。他说咱们这地热水,可能比预想的还有潜力。”秦建国顿了顿,压低了些声音,“支书,我跟念秋琢磨着,这地热水光用来育秧,有点大材小用了。眼看天越来越热,咱们是不是能想想别的用处?”
“哦?你们又有啥新点子了?”老支书来了兴趣。
“我们寻思着,能不能弄个小澡堂子?”秦建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您看,咱们屯子,老少爷们儿洗澡,夏天还能去河里扑腾两下,冬天可就难了。女人们就更不方便。观测站排出来的废水,温度还有三四十度,正好合适洗澡。咱们就在散热池旁边,搭个简易的棚子,砌个池子,男社员女社员分时段用,也算给大伙儿谋个福利。”
老支书眯着眼,用旱烟杆轻轻敲着石碾子:“澡堂子……这倒是件实事。就怕有人嚼舌根,说咱们搞享受,不艰苦朴素了。”
“这咋是享受呢?”秦建国争辩道,“讲卫生,减少疾病,这也是抓生产保健康嘛!再说,用的都是废弃的热水,不额外消耗东西,就是出点力气搭个棚子。”
老支书沉吟半晌,点了点头:“成,这事儿我看行。你跟几个队委通个气,要是没大意见,就趁着农闲,组织人弄起来。还是老规矩,先弄个简单的,试试看。”
得到老支书的支持,秦建国干劲更足了。他立刻召集了那帮骨干民兵,又把想法跟沈念秋和李教授说了。李教授非常支持,认为这是地热资源为民所用的好例子,还特意调整了一下排水管的走向,让部分废水能更方便地引入计划中的澡堂。沈念秋则负责设计简单的更衣区和排水系统,避免污水横流。
说干就干。依旧是土法上马,砖石、黄泥、林秸杆、旧木头……材料都是就地取材或利用建观测站剩下的边角料。秦建国带着人,和泥、砌墙、上梁、铺顶,干得热火朝天。沈念秋除了照顾孩子和忙观测站的辅助工作,也抽空过来帮忙,递个工具,送点水,或者提出一些改进意见。她那认真细致的样子,让不少原本觉得“知青媳妇干不了重活”的老把式们也暗暗点头。
小石头已经能摇摇晃晃地走路了,咿咿呀呀地学着说话。沈念秋不忙的时候,就把他带到工地附近,让他自己在空地上玩。小家伙也不怕生,看着爹爹和叔叔们忙碌,有时还会抓起一把土,学着样子往墙上抹,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这其乐融融的场景,让秦建国心里充满了暖意。他越来越觉得,靠山屯,就是他的家了。
澡堂的建设并非一帆风顺。砌好的池子第一次试水就发现了渗漏,不得不返工,重新抹灰压实。棚顶的防水也是个问题,最后是用了多层林秸杆加厚厚的泥浆才解决。但这些问题,都在大家的集思广益和辛勤劳动下一一克服。
就在澡堂即将完工的一天傍晚,屯子里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老支书在从大队部回家的路上,一阵猛咳,竟晕倒在了路边。幸好被路过的社员发现,赶紧背回了家。
消息传来,秦建国和沈念秋立刻赶了过去。老支书躺在炕上,脸色蜡黄,呼吸有些急促。屯里的赤脚医生来看过了,说是劳累过度,加上气管的老毛病,开了点药,嘱咐要好好静养。
看着老支书虚弱的样子,秦建国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和几个队委商量了一下,决定暂时由他和民兵连长,以及会计一起,先把屯子里的大小事务管起来,让老支书安心养病。
这副担子突然落到肩上,秦建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屯子里的事情千头万绪,从生产安排到邻里纠纷,从上交公粮到社员的口粮分配,每一件都关系到家家户户的生计。他白天要下地劳动,处理屯务,晚上还要和沈念秋一起学习文件,琢磨怎么把工作做好。
沈念秋成了他最得力的助手。她心思缜密,字也写得好,帮着秦建国整理会议记录,起草简单的通知,核算工分和账目。晚上,油灯下,两人一个处理屯务,一个整理观测站的数据或者看李教授给的专业书,小石头则在炕的另一头酣睡。有时为了一个生产安排或者一笔账目,两人会讨论到深夜。
“建国,三小队那边反映,靠近河滩的那片地,土质偏沙,保水不好,种玉米怕是不行,我看能不能跟二小队换点靠近水源的洼地?”沈念秋看着工分账本,提出建议。
“换地牵扯多,怕社员有意见。我明天去实地看看,要是土质确实不行,看能不能多施点农家肥改良一下,或者改种点耐旱的豆子。”秦建国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回答。
“还有,观测站李教授说,他们需要一些本地常见的岩石样本,想请社员们上山干活时留意一下,按种类和数量给记点工分,你看……”
“这是好事,既能帮科研,又能给社员增加点收入,我明天开会就跟大家说。”
这些具体而微的事务,磨炼着秦建国,也让他更深刻地理解了基层工作的复杂与艰辛。他不再是那个只凭一腔热情干活的知青,开始学着从全局考虑问题,平衡各方利益。他的肤色更黑了,但眼神里的光芒却更加沉稳和坚定。
在这个过程中,屯民们也渐渐认可了这个年轻的“当家人”。他办事公道,肯听意见,遇到难题不推诿,而且总能想出些切实可行的办法。加上沈念秋在一旁帮衬,小两口把屯子里的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条,甚至比老支书在时,更多了几分活力和条理。
简易澡堂终于建成了。选了个晴朗的日子,正式对外开放。第一批体验的是屯子里的老人和孩子。当温热的地热水注满池子,蒸腾的水汽弥漫在简陋的棚子里时,老人们脸上露出了舒坦的笑容,孩子们则在水中嬉戏打闹。这对于习惯了用冷水擦身或者很久才能烧水简单清洗一下的靠山屯人来说,无异于一种奢侈的享受。
“建国这小子,真行!”
“念秋这闺女,心思巧!”
“还是读书人有办法啊!”
听着乡亲们的夸赞,看着他们满足的神情,秦建国和沈念秋相视一笑,所有的辛苦都觉得值了。这个小小的澡堂,不仅改善了屯里的卫生条件,更像一个温暖的纽带,进一步拉近了他们和靠山屯父老的距离。
老支书的病在静养和沈念秋时不时送去的一些草药汤水的调理下,慢慢好了起来。他能下炕走动了,听到屯子里对秦建国和沈念秋的称赞,看到井井有条的屯务和那座冒着热气的澡堂,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他找到秦建国,语重心长地说:“建国啊,看到你和念秋能把担子挑起来,我这心里就踏实了。靠山屯的未来,还得靠你们这些有文化的年轻人。”
夏天就在这忙碌、充实而又充满希望的日子里悄然流逝。地里的庄稼吸足了阳光和雨水,蓬勃生长。观测站的数据积累也越来越丰富,李教授的阶段性报告引起了上级部门的重视,据说秋天可能会有更高级别的专家前来考察。
秦建国和沈念秋,这两个来自城市的知青,已经在靠山屯这片黑土地上深深地扎下了根。他们的爱情在这里结晶(小石头),他们的事业(无论是屯里的工作还是与观测站相关的学习)在这里起步,他们的价值在这里得到认同。生活的画卷,正如那片绿意盎然的田野,在他们面前展现出越来越广阔、越来越清晰的未来。他们知道,前面的路还很长,还会遇到各种困难和挑战,但只要和脚下这片土地、和身边的乡亲们在一起,他们就有信心和勇气,一步步走下去,用自己的知识和汗水,书写属于他们这一代知青,也属于靠山屯的、充满希望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