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杜月笙从无锡返回了上海。车马劳顿尚未洗去,心腹管家便低声向他禀报了王汉彰这几日的动向,特别是其参观明星公司、在大光明影戏院受震撼,并最终下定决心返回天津重开电影院的详情。
杜月笙坐在他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指间夹着一支香烟,烟雾袅袅中,他那张惯常看不出喜怒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神色。
他果然没有看错人,这位年轻的“小师叔”并非迂腐固执之辈,懂得审时度势,更能敏锐地抓住新兴的机遇。这份魄力与决断,在年轻一辈中实属难得。
为了给这位辈分高、有魄力,且未来可能在北方开辟出一番新局面的“小师叔”壮行,也为了向津门乃至整个北方的江湖同道清晰无误地展示他杜月笙对这件事的重视与支持力度,他略一沉吟,便吩咐下去:在杜公馆之中,为王汉彰准备一场足够高规格的践行宴!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王汉彰此行,代表的不只是他个人,更有他杜月笙的颜面在其中。
宴会当晚,杜公馆内灯火通明,恍如白昼。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芒,映照在光可鉴人的进口大理石地板上。训练有素的仆人们身着统一的服饰,脚底踩着软垫,悄无声息地穿梭于宴会厅与后厨之间,如同精确运转的机械零件,将一道道珍馐美馔、一瓶瓶琼浆玉液井井有条地奉上。
除了主人杜月笙之外,他还动用关系,请来了几位在上海滩乃至整个江浙沪都称得上重量级的陪客。这其中包括了与他齐名、势力盘根错节的上海滩三巨头之一,“老头子”黄金荣。
更有王汉彰当年拜袁克文为师时,至关重要的引见师、在苏北地区说一不二的青帮大佬刘登阶。以及当时作为见证与担保的证盟师、时任具有官方背景的中华青帮恳谈会会长的高士奎。
这几位跺跺脚便能令一方地面震颤的人物齐聚一堂,使得这场晚宴的意义,早已远远超出了简单的钱行送别,更添了几分青帮内部错综复杂的势力交汇、人情展示与利益平衡的微妙意味,空气仿佛都因这几位大佬的存在而变得凝重了几分。
“哈哈,好小子!几年不见,身板愈发的壮实了!看来天津卫的风水硬朗,倒是养人!”刘登阶人未至,声先到,他那特有的、声若洪钟的嗓音率先打破了厅内略显拘谨的气氛。
他一见到王汉彰,便大步上前,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热情地拍打着王汉彰的肩膀,哈哈大笑着说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带着长辈打量许久未见晚辈的审视,其间又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与考量。
高士奎也在一旁,手捻着几根稀疏的胡须,不住地点着头,语气则显得更为语重心长:汉彰,听说你在天津干的不错,生意做得有模有样,没有坠了咱们兴武六的名号!这很好。不过,你要切记,天津不比沪上,日本人的势力尤为庞大,关系盘根错节。你要时刻记住,你是一个中国人,骨头要硬,千万不能做出数祖忘典的事情,去当那万人唾骂的汉奸!这话说得极其郑重,席间的气氛也随之肃穆了几分。
为了参加今晚这场至关重要的宴会,王汉彰也是做足了功夫,特意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用料考究的藏青色杭纺长袍,脚蹬千层底布鞋,既显出了对在场长辈的尊重,又不失自己作为津门商人的身份与气度。
听到二位师父这般严厉而郑重的叮嘱,他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即从座位上站起身,利落地一撩长袍的前襟,面向刘登阶与高士奎,“噗通”一声,恭恭敬敬地跪在了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
只见他挺直腰板,双手抱拳过顶,朗声回应,声音在大厅中清晰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二位老头子在上,您们的谆谆教诲,汉彰字字句句都已铭记在心,绝不敢忘!请二位老头子放心,汉彰虽是江湖出身,但大是大非面前,心中自有一杆秤,身上流淌的更是堂堂正正的中国人的血!绝不敢、也绝不会做出那种人神共愤、对不起列祖列宗、让师门蒙羞的事情来!苍天在上,后土在下,若有违逆,甘受帮规处置,天诛地灭,不得善终!”
就在这时,一直坐在主位旁太师椅上,眯着眼睛,悠哉悠哉抽着水烟袋,未曾说话的黄金荣,抬起沉重的眼皮,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干咳。
他缓缓站起身来,圆团团、富态的脸上堆起他那招牌式的、混合着生意人精明与和事佬圆滑的笑容,开口恰到好处地打破了这因民族大义而显得过于沉重的气氛:“哎呀,二位老头子,言重了,言重了伐!今天是个好日子,是给汉彰小师弟返回天津重整旗鼓、大展宏图壮行的好日子。咱们青帮弟子,忠义为本,这一点毋庸置疑。但今天席面上,还是不说那些让人心里糟心憋闷的事情伐,来来来,都坐下,都坐下,尝尝阿笙这里特意准备的新到绍兴花雕,据说是三十年的陈酿,味道醇厚绵长得很……大家举杯,先为汉彰小师弟此行顺利,满饮此杯!”
其实,在场众人,包括王汉彰自己,心里都如明镜一般。他此次来到上海,做错了一件事,那便是没有依照江湖礼数,先去拜会引见师刘登阶和证盟师高士奎这两位地位尊崇的“老头子”,反而直接登了权势更显赫的杜月笙的门。
这件事,让这两位极其看重江湖规矩、辈分和自身颜面的老头子心底里颇为不快!感觉面上无光,权威受到了轻视。只是碍于杜月笙如今在上海滩如日中天的实际地位,不便在他的地盘上当场发作而已。
黄金荣这番看似打圆场,实则各不得罪的举动,正是精准地看出了这微妙的尴尬与心结,适时地给了双方一个台阶下。
几杯醇香的陈年花雕下肚,席间的气氛重新活络起来。果然,就听刘登阶放下酒杯,看似随意,实则有意地开口说道:汉彰啊,你这次到上海来,是遇到了什么难处?有什么麻烦怎么不去找我这个老头子呢?莫非是觉得我刘登阶年纪大了,人走茶凉,帮不上你的忙了? 这话听着像是关心,实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质问与酸意。
王汉彰心里一紧,正想开口解释,坐于主位的杜月笙却已抢先一步,脸上挂着谦和而又得体的笑容,从容不迫地接过了话头:师爷,您这是哪里话!在您面前,我们永远都是小辈。实在是我这小师叔遇到的都是些跑腿打点、联系门路的小事情,怎么敢去惊动您老人家的大驾?像您这种身份的人,那得是遇到天塌下来的大事,才可能去请您老出面定夺啊!我们处理这些琐碎事,本就是分内之事。
杜月笙的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巧妙地替王汉彰解了围,把“不拜码头”的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又极大地抬高了刘登阶的身份,给足了对方面子。
果然,刘登阶闻言,脸上那丝若有若无的不快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受用的笑容,他指了指杜月笙,笑道:还是阿笙你会说话啊!怪不得能在上海滩混得风生水起。罢了罢了,我听说我这个弟佬打算在天津卫开一间电影院,既然阿笙你接下了这件事,那就一定要尽心尽力,帮你小师叔把这件事办得漂漂亮亮的!
师爷您放心,这一点我早已安排妥当。杜月笙顺势接过话,语气肯定地说,我已经吩咐下去,让明星电影公司的经理周剑云,还有那位大名鼎鼎的导演张石川,随同我小师叔一同返回天津。这两个人都是我的得力弟佬,对于电影院的筹建、设备、片源这些方面的事务,都是行家里的行家。有他们两个在那边全力协助,肯定会帮小师叔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帖帖的! 面对刘登阶和高士奎这两位“大”字辈的老头子,即便是权势熏天的杜月笙,在台面上也只能小心应付,礼数周全。
刘登阶和高士奎闻言,相互对视了一眼,二人浑浊却精光内敛的老眼中,都流露出了对杜月笙这番周到安排、谦逊态度以及所展现出的雄厚实力的满意与赞许之色。
一场看似宾主尽欢、实则暗流涌动的饯行宴,最终在杜月笙高超手腕的调控下,于这种微妙而脆弱的人情平衡与权力心照不宣的展示中,圆满落下帷幕。
第二天上午,上海北站。王汉彰带着周剑云和张石川,登上了北去天津的蓝色特快列车。汽笛长鸣,车轮滚动,带着在上海获得的震撼、决心以及两位专业人才,王汉彰的目光投向北方,他的战场,即将从谈判桌与宴会厅,转移回他更为熟悉的天津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