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下午,窗外的日头偏了两偏,那懒洋洋的、仿佛带着重量的光线,艰难地透过蒙尘的玻璃窗,在王汉彰宽大办公桌的漆面上,投下斜长的、逐渐黯淡扭曲的菱形光斑。光斑边缘模糊,随着日头西沉,一寸一寸地向后收缩,如同他此刻正在一点点消磨殆尽的耐心。
办公室里烟雾腾腾,空气凝滞得如同胶水。王汉彰深陷在宽大的牛皮靠背椅里,仿佛要被那柔软的皮质吞噬。手指间夹着的烟卷已经快要燃到尽头,积了长长一截灰白的烟灰,颤巍巍地悬着,随时可能断裂。直到灼热的刺痛感猛地从指尖传来,沿着神经一路窜到脑仁,他才一个激灵,猛地一哆嗦,像是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
他看也没看,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力道,将那个还在顽强闪烁红光的烟蒂,狠狠地摁进了手边那个早已堆成小山的烟灰缸里。烟蒂与众多“前辈”的残骸挤压在一起,发出一声细微的、绝望的“滋啦”声,最后一点火星彻底熄灭,只留下一缕更加青灰的、扭曲的细烟,袅袅升起,融入头顶那片灰蓝色的雾霭之中。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座钟钟摆那单调而固执的“滴答”声,像一把小锤子,随着钟摆晃动的声音,敲打在他的神经上。他几乎要按耐不住内心那如同野草般疯长的焦躁了,袁文会不死,他永远不会心安!
那焦躁带着灼热的温度,在他五脏六腑里左冲右突,找不到出口,烧得他喉咙发干,眼眶发热。几次,他的目光死死盯住那部沉默的、黑色的老式电话机,手已经不受控制地抬起,指尖甚至已经感受到了那拨号盘的冰冷与坚硬,仿佛那是一个能决定生死的闸门。
就在他几乎按耐不住内心之中的焦躁时,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刺耳地响了起来!那铃声尖锐、急促,像一把烧红了的锥子,带着一种蛮横无理的力量,瞬间刺破了办公室里那粘稠得如同实质的凝滞空气,也狠狠地扎进了他的耳膜。
王汉彰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一把抓起了听筒。黄铜的听筒外壳被他攥得死紧,掌心瞬间沁出了一层湿冷的汗。
“喂?”王汉彰尽量保持着语气的平静,但他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沉默不语和过度紧张,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沙哑和撕裂感,仿佛那不是他自己的声音。
电话那头,先是传来一阵细微的、仿佛线路接触不良的电流杂音,随即,李汉卿那熟悉而略显低沉沙哑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背景里似乎还隐约夹杂着一些模糊的、属于警察局办公室特有的嘈杂——电话铃声、隐约的谈话声、打字机的嗒嗒声,但这些背景音很快便远去了,像是对方用手捂住了话筒,或者换了一个更为清净、私密的地方。
“小师叔,是我,汉卿。”他的语调听起来努力维持着平稳,但王汉彰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底下隐藏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甚至是……一丝凝重。
这句开场白让王汉彰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屏住呼吸,只听李汉卿继续说道:“让您久等了。实在对不住。”语气里的歉意听起来倒是十足,“这样,今天下午六点,北马路上的热海饭庄,您知道吧?二楼的‘松间’包房,我已经订好了。咱们边吃边谈,您看如何?”
悬在心头的那块巨石,随着这通电话的到来,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下,向下坠了坠,但远远没有落下,反而因为这“边吃边谈”的提议,更添了几分沉重。事情需要到饭桌上谈,往往意味着复杂,意味着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甚至可能意味着……坏消息。
王汉彰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念头,但他没有任何犹豫,仿佛怕对方反悔似的,连忙对着话筒说道:“好嘞,北马路热海饭庄,‘松间’包房,下午六点。我等你过来。”他的语速很快,带着一种急于抓住什么的迫切。
挂了电话,听筒在座机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他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那口气在胸间淤积了太久,带着烟草和焦虑混合的浊味。但他知道,事情绝不可能如此简单。李汉卿越是客气,这水面下的旋涡,可能就越是凶险。
王汉彰提前了整整一个小时就到了热海饭庄。这是一家气派的高档鲁菜馆子,朱漆大门,金字招牌,门口站着穿得干净利落的跑堂。据说这里掌勺的大师傅,是在军阀张宗昌府里当过差的,一手鲁菜做得是地道非凡,平日里来往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
可王汉彰此刻哪有什么品尝美食、欣赏装潢的闲情逸致?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即将走上赌桌的赌徒,怀里揣着全部身家,胜负未知,前途未卜。
他对着迎上来的、笑容最殷勤的那个伙计略一点头,声音低沉地报了李汉卿的名号和“松间”包房。那伙计显然是受过嘱咐,立刻收敛了过于外露的笑容,换上一种更为谨慎恭敬的神情,微微躬身,说了声“王老板这边请”,便引着他穿过人声鼎沸、觥筹交错的一楼大堂,沿着铺了红毯的楼梯,向二楼走去。
“松间”包房在走廊的尽头,颇为僻静。推开厚重的木质移门,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混合着木料清香扑面而来。包厢内布置得极为雅致,四面墙上挂着几幅装裱精美的名人字画,看落款和笔墨,倒不像是俗物。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厚重的红木八仙桌,几把配套的椅子,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餐具摆放得一丝不苟。
他在靠里面、背对着墙壁的主位坐下,这个角度既能毫无遮挡地看清门口的动静,又能透过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玻璃窗,瞥见窗外街道上那几株在暮色中随风摇摆的梧桐树,以及更远处租界里渐渐亮起的、如同繁星般的灯火。
跑堂的伙计殷勤地跟进来,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轻声细语地问他要不要先上一壶好茶,润润喉咙。
王汉彰点了点头,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有些心不在焉地应道:“就来壶龙井吧,要明前的。”他想借那点清苦的茶味,压一压心头翻涌的焦躁。
伙计应声而去,很快又端着一个红漆托盘回来,上面放着一把紫砂壶和几个同样质地的茶杯。沏茶的动作熟练而优雅,热水冲入壶中,茶叶舒展,一股清冽的茶香立刻弥漫开来,暂时盖过了檀香和木头的味道。
伙计将一杯碧绿清澈的茶汤恭敬地放在他面前,然后垂手站在一旁,声音清脆地开始报菜单:“……敝店的拿手菜有葱烧海参、九转大肠、糖醋鲤鱼、烩乌鱼蛋……”
王汉彰听着那一长串菜名,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随意挥了挥手,打断了伙计的报菜,点了几个听起来像是招牌的菜名,又特意嘱咐道:“再来两坛子上好的绍兴花雕,要十年陈的。”他想,无论今天谈的结果如何,酒总是少不了的。要么借酒浇愁,要么以酒庆功。他摸出两角小洋,丢给伙计,“先这样,等我吩咐再上菜。”
他摸出那个带着弹孔的银质烟盒,抽出一支“555”牌香烟,划燃火柴。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点燃了烟卷,他深吸一口,辛辣的烟雾涌入肺腑,似乎稍稍压下了那份躁动不安。
可这平静极其短暂,不过片刻,那焦灼便又卷土重来。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雾从他口鼻中喷出,缭绕着上升,在天花板下汇聚成一片灰蓝色的、不肯散去的云。
饭桌上精致的景泰蓝烟灰缸里,很快就被新的烟蒂占据,那些残骸歪歪扭扭地堆叠着,像极了他此刻乱糟糟的心事。
墙上挂着一幅工笔仕女图,画中的美人衣袂飘飘,眉目婉约。若在平日,他或许还有心思品评一番,但此刻,在他焦虑的眼中,那美人的面容也显得模糊不清,毫无生气,甚至那微微上扬的嘴角,都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
时间像是被黏住了一般,走得异常缓慢。窗外的天色,从昏黄变为暗蓝,最后彻底被墨色浸染。远处租界的路灯次第亮起,连成一条条昏黄的光带,勾勒出这座城市的轮廓。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光,映得他脸上明暗不定。
怀表的指针,终于缓缓地指向了下午的六点十分。
门外传来了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然后是移门被拉开的“哗啦”声。李汉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他那惯有的、略显歉意的笑容,身上似乎还裹挟着一丝从室外带来的、微凉的夜风。
看到一脸焦急、眼中布满血丝的王汉彰,以及包厢里这几乎令人窒息的、烟雾弥漫的空气,李汉卿的眉宇之间微微一皱,反手轻轻关上了房门,将外面隐约传来的丝竹之声和世俗喧嚣彻底隔绝。包厢内顿时陷入一种更深的、压抑的寂静。
他一边摘下头上的礼帽,熟练地挂在门边的衣架上,一边笑着开口,语气热络却又不失分寸:“小师叔,这么早就来了!哈哈,真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局里临时有个会,张市长亲自召集的,点名要听汇报,实在脱不开身,让你久等了,罪过罪过!”他解释着迟到的原因,理由冠冕堂皇,让人挑不出错处。
王汉彰此刻哪还有功夫跟他客套寒暄?他强压下心中的焦躁,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在意,然后急忙切入正题,身体前倾,目光紧紧盯着李汉卿:李处长,咱们之间不讲究这些虚礼。”
他的身体猛地前倾,胳膊肘撑在桌面上,目光如同两把钩子,紧紧攫住李汉卿,问道:“事情……办的怎么样了?你派出去的人,有消息传回来吗?”他的声音因为长时间的紧张和期待,微微有些发干,像是砂纸摩擦过木头。
李汉卿却不慌不忙,仿佛没有看到王汉彰那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神。他在王汉彰对面稳稳当当地坐下,自顾自地拿起桌上那把紫砂茶壶,入手微凉。他也不在意,给自己倒了半杯已经毫无热气的茶水,端起来,呷了一小口,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似乎在嫌弃这茶的冷冽和苦涩。
然后,他才慢条斯理地从自己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金质的烟盒,“啪”一声打开,抽出一支烟,又在身上摸索了几下,找出打火机,“嚓”地点燃。
他深吸了一口,让那灰白色的烟雾在口腔里盘旋片刻,才缓缓吐出。烟雾氤氲开来,如同舞台上拉开的帷幕,巧妙地笼罩住他的面容,让他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和真实的表情,都变得模糊不清。
做完这一系列从容不迫、甚至带着几分刻意拖延意味的动作后,他这才摇着头,脸上露出一种极其为难、又混合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愧疚的神色,用一种异常沉重的语气,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小师叔,唉……这件事,有点难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