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子祥的到来,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让仓库里本就紧张的气氛变得更加凝重,仿佛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他那威严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却蕴含着风暴。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缓缓地踱步,先是走到李吉庭面前,冷冷地瞥了一眼那惨不忍睹的猪头,眼神中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在看一块没有生命的木头。
随即,他的目光转向昏厥的李成祥,停留的时间更长了一些,那目光复杂难明,有审视,有失望,或许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惋惜,但最终,这一切都化为了冰冷的决断。
看着大师兄阴沉的脸色,王汉彰不敢怠慢,赶紧快步走了过去,微微躬身,开口说道:“大师兄,您来了。”
他侧身指向柱子上的两人,“李成祥和李吉庭这叔侄俩,被我们逮着了!我刚才审了一下,李吉庭已经承认是他放的火。”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凝重,“幕后指使他的人,是他妈袁文会!”
王汉彰将情况和自己初步的判断和盘托出,并将处置的难题恭敬地抛给了杨子祥。
杨子祥缓缓地转过身来,目光如炬,直视着王汉彰的眼睛,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内心。他并没有立刻表态,而是开口反问道:“汉彰,这件事,我想先听听你的想法。你打算怎么办呢?”
王汉彰的心猛地一跳。大师兄这话问得大有深意。自己在师父门下时间短,资历浅,而大师兄则不同,他在袁克文还是“皇子”时就跟在身边,是真正的元老。
袁府中的这些下人,包括李成祥在内,大多与他相识多年,怎么也有几分香火情。大师兄没有直接说怎么处理,而是先问自己的意见,这绝非简单的咨询,更像是一种考验,或许是想看看他王汉彰处事是否公允,格局如何,也或许……是想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王汉彰在内心之中飞速地斟酌着,每一个字都需权衡利弊。他深吸一口气,开口说道:“大师兄,您也知道,我干这个天宝楼,主要的客户群体就是客居天津卫的那些下野的军阀、政客和各界名流。这些人手里面不差钱,但人家出来放松消遣的地方,一是要隐蔽,二是要安全,最讲究个‘安稳’二字。”
他指了指昏死的李吉庭,语气变得沉痛:“这个李吉庭放了这么一把火,天宝楼的财产损失虽然不小,但还能弥补。可对于茶楼名声的影响,那可就大了去了!就算是尽快装修好了,一切恢复如初。但是,‘天宝楼着过火’这件事,会在圈子里传开,有些人就忌讳这个,觉得不吉利,不够安全。恐怕这茶楼以后的生意,会一落千丈,难以恢复到从前了!”
他看着杨子祥毫无波澜的表情,猜不透大师兄的心思,只得硬着头皮,将自己的决定说出来:“所以,这个李吉庭,我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不杀,不足以平我心头之恨!”
说完李吉庭,最关键的李成祥来了。王汉彰抬起头,迎着杨子祥的目光,语气变得谨慎而略带恳切:“至于李成祥……大师兄,冤有头,债有主!念在他毕竟伺候了咱们老头子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而且此次可能确实是被胁迫蒙蔽……我就看在大师兄您的面子上,放他……”
“汉彰。”
王汉彰“放他一条生路”的话还没有完全说出口,杨子祥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打断了他。
杨子祥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仓库斑驳的墙壁,回到了过去的某个时刻。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当初,老头子决定收你当关门弟佬,我带着你去裁缝铺量衣服,然后把你带到了先农大院的那间公寓里。在那间公寓里,我跟你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王汉彰的记性极好,他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细节。那是他命运的转折点。在袁克文决定收他为徒之后,是大师兄杨子祥亲自带着他去最好的裁缝铺,量身定做了一身象征身份的长袍马褂和两身体面的西装。
回到先农大院那间布置雅致的公寓后,大师兄郑重地给了自己一本《义气千秋》的青帮海底,又给自己详细讲解了青帮之中的诸多规矩、历史和帮规,字字句句,言犹在耳。
想到此,王汉彰立刻收敛了所有杂念,冲着杨子祥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正色说道:“师兄当年的教导,师弟铭记于心,永不敢忘!”
杨子祥微微点了点头,对王汉彰的态度表示认可,但他随即抛出的问题,却让王汉彰的心骤然收紧:“那我问你,咱们青帮十大帮规中的第八条,是什么?”
王汉彰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不准提闸放水!”
“那这‘提闸放水’是什么意思,你给我解释解释。”杨子祥追问道,语气平稳,却带着步步紧逼的意味。
王汉彰肃立在杨子祥面前,如同当年在公寓里听讲的毛头小子一般,一字一句地回答道:“早年间,我青帮行船闯荡江湖,依靠漕运谋生。各个船只通过运河闸口时,须依次顺序,不得争抢。若有帮中之人,为了一己私利,不顾前后船只安危,私自提闸放水,可能会导致后方船只倾覆,造成兄弟死伤,货物沉没。这种只顾自己利益而使其他帮会弟兄蒙受巨大损失的行为,是帮中大忌!现如今,这条帮规引申开来,专指禁止帮中之人勾结外人,坑害帮中兄弟利益,是为叛帮之罪!”
“那我再问你,”杨子祥的声音陡然变得更加冰冷,身上散发出一股凛冽的气息,仿佛连周围的温度都下降了几分,“犯了这私自提闸放水的帮规,按照海底,要怎么处理?”
王汉彰惊讶地看了杨子祥一眼,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顿时觉得嗓子有些发干。他咽了口唾沫,试图湿润那干涩的喉咙,然后用一种近乎艰涩的低声回答道:“触犯十大帮规者……应受……乱刀加身之刑责!”
“好!你说的不错!字字句句,分毫不差!”杨子祥猛地提高了声调,如同惊雷炸响,“触犯十大帮规者,应受乱刀加身之刑责!李成祥……”
他猛地转向昏厥的李成祥,声音如同寒冰般继续说道:“为青帮二十三代‘悟’字辈弟子,身在帮中,受帮中恩惠,却勾结外人,残害同门,致使同门兄弟产业蒙受巨大损失,其行径,正是‘提闸放水’!其罪,当诛!”
他霍地转回头,目光如电,射向王汉彰,厉声喝道:“汉彰,拿刀来!”
王汉彰极少见到大师兄如此动怒,更少听到他用如此严厉、不容置疑的语气下达命令。此刻的杨子祥面若寒霜,眼神锐利如刀,周身散发出的气场强大得让人窒息,显然是动了真怒,下了必杀的决心!
王汉彰的心彻底乱了。大师兄是真的要铁面无私,严格执行帮规,以儆效尤?还是说,他看出了自己的不忍和犹豫,为了照顾自己这个新立门户的师弟的威信,为了帮会大局,不得已而为之,替自己来做这个恶人,背负这“不顾旧情”的名声?
拿不准主意的王汉彰,心中那点对李成祥的怜悯再次涌起,他试图做最后的争取,低声劝道:“大师兄,三思啊!李成祥……他,他或许真是受人蒙蔽,罪不至死啊……他可能并不知道全盘计划……”
“受人蒙蔽?哼!”杨子祥冷哼一声,打断了王汉彰的话,语气中带着讥诮和不容置疑的判断,“真要是全然不知情,只是被蒙在鼓里,他能在事发之后,不来自首请罪,反而跟他这个混账侄子一块收拾细软跑路?他躲在这鸡毛店里,难道是在等真相大白吗?他肯定知晓内情,至少是知情不报,纵容包庇!这同样是勾结外人,坑害同门!”
杨子祥转过身,不再看李成祥,而是认真地、郑重地看向王汉彰,语重心长地说道:“汉彰,我知道你是看在我的面子上,顾念旧情,打算放李成祥一马!没错,李成祥是在老头子府上伺候了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份香火情,我杨子祥也记得!如果是其他无关紧要的小过错,我或许会看在往日情分上,网开一面,替他求个情!”
他的话音陡然变得无比严峻,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打在王汉彰的心上:“可他现在犯的是青帮之中最严重、最不能触碰的十大帮规之一!是叛帮之罪!此风一开,后患无穷!别说他只是老头子府上的一个下人,就算他是我杨子祥的亲儿子,今天,他也得引颈受戮,以正帮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