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日宴上的诊断书
陆思沅把那张胃癌诊断书放在餐桌中央时,全家人的笑声戛然而止。
今天是她的二十四岁生日,也是陆家假千金陆薇薇从巴黎留学归国的接风宴。水晶吊灯下,长桌铺着雪白桌布,中央摆着她早晨五点起床亲手做的二十四层彩虹蛋糕,每一层都对应她缺席的二十四个生日——她是去年才被找回来的真千金。
“胃癌晚期。”陆思沅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医生说,最多还有三个月。”
父亲陆振华皱了皱眉,母亲周雅琴手中的红酒杯晃了晃,几滴酒液溅在桌布上,像血。哥哥陆明轩——那位年仅三十就已是三甲医院肿瘤科副主任的天才医生,只是瞥了一眼诊断书,继续切着盘中的牛排。
最精彩的是陆薇薇的反应。她眨了眨那双受过专业表演训练的眼睛,泪光瞬间浮现:“思沅,你怎么……为什么不早点说?今天还是我的接风宴……”
“所以你是故意的?”陆明轩放下刀叉,金属碰撞瓷盘的声音刺耳,“选在今天,选在薇薇回家的第一天,宣布你得了癌症?”
陆思沅感到胃部一阵抽搐的疼痛,她强忍着,指甲陷进掌心:“诊断是昨天拿到的。我只是……不想瞒着你们。”
“不想瞒着?”母亲周雅琴终于开口,声音带着惯有的疲倦,“思沅,我们知道你心里不平衡。薇薇从小在我们身边长大,感情自然深一些。但你用这种方式争宠,太过了。”
争宠。
这个词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陆思沅过去一年的记忆。她带着满心期待回到这个家,以为终于有了血脉相连的亲人,却发现自己的位置早已被另一个女孩占据。她小心翼翼讨好每个人,学做陆薇薇擅长的钢琴,穿陆薇薇喜欢的风格,甚至模仿陆薇薇说话的语调。
可得到的永远是:“别学你妹妹”“做你自己就好”——然后在她做自己时,得到失望的眼神。
“我没有争宠。”陆思沅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这是市一医院的诊断,白纸黑字——”
“市一医院?”陆明轩突然笑了,那笑容冰冷而专业,“肿瘤科主任是我大学同学。这样,你把诊疗卡给我,我查一下系统就知道真假。”
陆思沅愣了愣,从包里掏出诊疗卡递过去。陆明轩接过,用手机登录医院的医生端口,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全家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脸上,等待着一次“打脸”的验证。
三十秒后,陆明轩抬起头。
“诊疗卡是真的。”他说。
陆思沅刚松了口气,却听见他接下来的话:
“但胃癌晚期患者,肿瘤标志物数值应该至少在正常值的二十倍以上。你这张卡上的记录,上周才做过体检,所有指标基本正常。”陆明轩推了推金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手术刀,“陆思沅,伪造病历是违法的。为了吸引注意力,你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我没有伪造!”陆思沅猛地站起来,胃部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昨天我疼得昏过去,被送到医院,医生亲口告诉我的!”
“哪家医院?哪个医生?”陆明轩步步紧逼。
“市一医院,肿瘤科的刘主任……”
“巧了,刘主任昨天全天在省里开会,我昨晚还和他通了电话。”陆明轩的笑容彻底冷下来,“再闹下去,你不死可真就没法收场了。”
你不死可真就没法收场了。
这句话在陆思沅脑中炸开,嗡嗡作响。她看着餐桌旁的每一张脸——父亲不耐烦地看表,母亲低头整理餐巾,陆薇薇咬着唇,一副“姐姐别这样”的为难表情。而陆明轩,她血缘上的亲哥哥,正用看医院里“医闹家属”的眼神看她。
“所以……你们都不信我。”陆思沅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得很远。
“思沅,别闹了。”父亲陆振华终于开口,声音里满是疲惫,“今天是薇薇的好日子。你如果身体不舒服,就先回房间休息,明天让明轩带你去医院好好检查。”
“是啊姐姐,你这样大家都很担心。”陆薇薇走过来,想拉她的手,“我扶你上楼吧?”
陆思沅躲开了。
她看着那个二十四层彩虹蛋糕,每一层都倾注了她对“家”的幻想。最顶层的小糖人,是她照着全家福照片捏的——父母、哥哥、她,还有陆薇薇。她捏了两个女孩,一样大小,一样笑容。
多可笑。
“好,我上楼。”陆思沅慢慢说,拿起那张被判定为“伪造”的诊断书,“不打扰你们的‘好日子’。”
她转身离开餐厅,脊背挺得笔直,直到走上楼梯,才允许自己弯下腰,按住剧痛的胃部。身后传来重新响起的谈笑声,母亲温柔地问陆薇薇巴黎的见闻,父亲笑着说明年送她出国深造,哥哥则承诺为她办一场个人画展。
没有一个人出来看看她。
回到房间,陆思沅反锁了门。她靠在门板上,缓缓滑坐在地。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洒在床头柜上的药瓶上——那是真正的止疼药,医生开的,为了缓解晚期癌症的疼痛。
她从口袋里掏出另一张纸,皱巴巴的,是真正的诊断书。刚才餐桌上那张,是她手抄的副本。她怕原件太残酷,想用温和一点的方式告诉他们。
现在看来,没必要了。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银行短信。陆思沅点开,发现账户里多了五十万。紧接着,陆明轩的微信跳出来:
“爸妈给你转了笔钱,去买点喜欢的,别整天想着用生病博同情。薇薇刚回家,大家多照顾她是应该的。你是姐姐,懂事点。”
陆思沅盯着那行字,笑了,笑出了眼泪。
五十万,买她懂事,买她闭嘴,买她在陆薇薇的接风宴上不要“闹事”。
她想起一年前刚回陆家时,母亲拉着她的手说:“思沅,这些年你受苦了,以后妈妈一定好好补偿你。”
补偿?她缺的不是钱,是哪怕一丝一毫的信任和关心。
胃又一阵绞痛,陆思沅颤抖着打开药瓶,倒出两片止疼药,干咽下去。苦涩的药味在口腔蔓延,她走到窗前,看着楼下花园里的欢声笑语。陆薇薇正在弹钢琴,父母和哥哥围坐在旁,像一幅完美的全家福。
而她,是这幅画上多余的墨点。
手机又震动了,这次是医院的护工王阿姨——那位在她疼晕时送她去医院的保洁阿姨。
“小陆啊,今天感觉怎么样?记得按时吃药啊。刘主任说下周要开始化疗了,你得跟家人商量一下……”
陆思沅回复:“谢谢王阿姨,我会的。”
她会什么呢?她连最亲的人都不信她,化疗?谁会在乎?
窗外,陆薇薇的钢琴曲换成了生日歌。陆思沅才想起,今天也是她的生日。但显然,所有人都忘了——或者说,记得,但觉得不重要。
她打开衣柜,从最底层翻出一个铁盒,里面是她回到陆家前的东西:一张和养父母的合影,几封朋友的信,还有一本日记。养父母在三年前车祸去世了,否则她也不会同意做亲子鉴定,回到这个所谓的“家”。
日记的最后一页写着:“今天见到了亲生父母和哥哥。他们看上去很有钱,也很陌生。妈妈说以后会爱我,像爱薇薇一样。真的吗?我好想相信。”
真傻。
陆思沅合上日记,走到梳妆台前坐下。镜中的女孩脸色苍白,眼下有浓重的阴影,嘴唇干裂。短短一年,她从期待到失望,再到绝望,现在,连生命都要走到尽头了。
而她所谓的家人,在她宣布死讯时,只关心她是不是在争宠。
一个念头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如果我真的死了,他们会信吗?
会后悔吗?
第二章 第一次尝试
陆思沅第一次尝试自杀,是在三天后的深夜。
她选择了割腕,因为在电影里看到过,觉得安静,不会打扰到别人。她甚至特意等到凌晨两点,确认全家都睡熟了,才走进浴室。
浴缸放满温水——听说这样不会太冷。她坐在边缘,看着手腕上淡青色的血管。左手腕上有一道旧疤,是十五岁时在养父母家不小心划伤的,养母紧张地抱着她跑去诊所,缝针时一直握着她的手。
“傻丫头,疼就哭出来,妈在呢。”
可如今,她要亲手割开自己的血管,而她的亲生母亲在楼下卧室安睡,或许正梦见她优秀的“女儿”陆薇薇又拿了什么奖。
手术刀片是陆明轩的,她从他书房里偷偷拿的。哥哥有洁癖,所有医疗器械都消毒得闪闪发亮。陆思沅想,用这个,应该不会感染。
刀片贴上皮肤的瞬间,她抖得厉害。
不是怕死。确诊那天,她就偷偷查过资料,胃癌晚期最后几个月会很痛苦:无法进食,持续疼痛,器官衰竭,瘦得脱形。她不想那样,不想让陆明轩最后看到她时,用那种专业而冷漠的语气说:“看吧,我就说是假的,真生病的人怎么会这么瘦?”
她怕的是疼,还有……如果他们发现她的尸体,会不会觉得恶心?会不会抱怨她把浴室弄脏了?
“陆思沅,你到这时候还在想这些。”她低声嘲笑自己。
闭上眼睛,用力划下去。
疼。尖锐的,灼热的疼。但她没停,又横着划了一刀,交叉的伤口像一朵诡异的花。血涌出来,滴进浴缸,在水里晕开成淡粉色。
意识开始模糊时,她听到脚步声。
“思沅?你还没睡吗?”是陆薇薇的声音,带着睡意朦胧的含糊,“我听到水声……”
浴室门被推开。
陆薇薇的尖叫声划破夜的寂静。
陆思沅最后看到的,是陆薇薇惊恐扭曲的脸,和闻声赶来的陆明轩穿着睡衣冲进来的身影。哥哥的第一反应不是查看她的伤口,而是迅速扯过浴巾按住她的手腕,动作专业而冷静。
“薇薇,打120!爸,妈,快来!”
混乱中,陆思沅被抬出浴缸。母亲周雅琴看到她满身的血,晕了过去。父亲陆振华脸色铁青,一边扶着妻子,一边怒吼:“你在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
只有陆明轩始终冷静,用急救知识为她止血,直到救护车到来。
在医院急诊室,医生缝合伤口时,陆思沅已经清醒了。麻药让她感觉不到疼,只听到门外的争吵声。
“她是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陆振华的声音,“就因为我们给薇薇办了画展,她就要用这种方式抗议!”
“可是老公,万一她真的……”周雅琴的声音在颤抖。
“真的什么?明轩不是查过了吗?诊疗记录正常!她就是心理有问题,见不得薇薇好!”
陆明轩的声音插进来,低沉而疲惫:“我联系了精神科的同事,明天带她去会诊。这次是割腕,下次不知道会做什么。必须干预了。”
精神科。他们觉得她疯了。
陆思沅闭上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滑进鬓发。护士看见了,轻轻叹了口气,帮她擦掉。
“姑娘,有什么事想不开呢?”护士低声说,“你还这么年轻。”
陆思沅没回答。她该怎么解释?说她没有想不开,只是想证明自己真的病了,快死了?这听起来确实像个疯子的逻辑。
缝合结束,她被推进观察室。家人们进来时,脸上都带着不同程度的愤怒和疲惫。
“思沅,我们必须谈谈。”陆振华站在床尾,像在开董事会,“你这种行为已经严重影响了家庭和谐。薇薇被吓得整晚没睡,你妈高血压犯了,明轩明天还有三台手术!”
“对不起。”陆思沅听见自己说。
“对不起有什么用?”陆振华揉了揉眉心,“我已经联系了一家很好的心理咨询机构,下周开始,你每周去三次。费用不用担心,关键是你要配合。”
“如果我不去呢?”
“那就搬出去住。”陆振华的语气毫无转圜余地,“陆家不能有一个随时可能自杀的女儿。传出去,我陆振华的脸往哪儿搁?”
脸面。又是脸面。
陆思沅突然笑了:“爸,如果我真的得了胃癌,快死了,你会觉得丢脸吗?”
“你还在说这个!”陆明轩终于爆发了,“陆思沅,我是医生!我查过你的诊疗记录!你非要我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吗?你就是心理失衡,需要治疗!”
“那如果我死了呢?”陆思沅平静地问,“我死了,你们会相信吗?”
沉默。
然后陆薇薇小声啜泣起来:“姐姐,你别这样说……我们都很爱你,只是你用错了方式……”
爱。这个字刺痛了陆思沅最后一丝幻想。
“好,我去看心理医生。”她说,“但我有个条件。”
“你说。”陆振华似乎松了口气。
“下周末,我想去海边住两天。一个人。”陆思沅看着天花板,“回来之后,我会乖乖看病,不惹事,不打扰薇薇,不给你们丢脸。”
陆振华看向妻子,周雅琴点了点头。陆明轩皱了皱眉,但最终没反对。
“可以,我让司机送你。”陆振华说,“但必须每天报平安。”
“好。”
协议达成了。用一次未遂的自杀,换来一次独自旅行的机会。陆思沅觉得这交易可笑,但没关系,她只需要一个合适的地点。
一个能让她彻底消失,不被轻易找到的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