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停滞了。
桑塔纳的车灯，像两道凝固的光柱，将林枫和他手中那把十字扳手，雕刻成了一座充满挑衅意味的塑像。那把沾着油污的铁器，在灯光下反射着冷硬而实在的光，与这荒野上所有的虚张声势和死亡威胁，形成了鲜明的对立。
它很丑，很笨重，却也很公平。
如果它落下，那么这辆车，这唯一的逃生工具，将变成一具无用的钢铁棺材。谁也别想走。
空气安静得可怕，只剩下赵大强因为疼痛而发出的、压抑的抽气声。
李卫国脸上的那抹残忍玩味的笑容，一寸寸地凝固，像是在低温下迅速结晶的化学液体，最终碎裂成一种混杂着错愕和暴怒的阴鸷。他死死地盯着林枫，那眼神仿佛要将林枫生吞活剥。他算计了一万种可能，算计了林枫的恐惧、退缩、挣扎、求饶，却唯独没有算到这一种。
一种近乎无赖的、玉石俱焚的打法。
“你疯了？”李卫国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杀气。
躲在车尾阴影里的王明，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停了。他看着林枫手中的扳手，又看了一眼李卫国那张扭曲的脸，一股比刚才更深沉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刚刚递出去的那串钥匙，本以为是点燃了一线逃生的希望，现在看来，他递过去的，分明是一个炸药包的引信。
“姐夫！他……他要干什么？他要把我们都困死在这儿吗？”赵大强终于反应了过来，他顾不上脚疼，撑着地面试图爬起来，声音里充满了恐慌，“我不要死在这儿！我的脚要去医院！”
林枫没有理会他们，他只是用一种近乎欣赏的目光，打量着手中的十字扳手，然后抬起眼，看向李卫国，脸上那个灿烂的笑容，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真实了。
“李镇长，别说得那么难听。”他的声音很轻松，像是在和老朋友开玩笑，“我这不是疯了，我这是在提一个解决方案。”
他掂了掂手里的扳手，铁器沉甸甸的，带给他一种踏实的触感。
“你看，你信不过我，我也信不过你。你怕我跑了，我怕你杀人灭口。我们之间的信任基础，比较薄弱。”林枫慢条斯理地分析着，仿佛自己不是一个阶下囚，而是一个主持会议的领导，“这样僵持下去，天亮了，对谁都不好。万一有早起晨练的村民路过，看到我们在这儿，一个镇长，一个办公室主任，一个大老板，围着一个大学生村官和一个昏迷的老头……这画面，不太和谐。”
李卫国的眼角剧烈地抽搐着。林枫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精准地敲在他最担心的那个点上。
“所以，我提议，改变一下游戏规则。”林枫往前走了一步，脚下的碎石发出“沙沙”的轻响，“这辆车，就是我们的谈判桌。现在，我为这张谈判桌，加上了一道保险。”
他晃了晃手里的扳手：“这道保险的名字，叫‘共同利益’。要么，我们一起开车离开，要么，我们一起留下来，等太阳升起，等路人经过，等县里的电话打过来问李镇长您为什么没去上班。”
“你这是在威胁我？”李卫国的声音已经冷得像冰。
“不，我是在邀请你。”林枫的笑容不变，“邀请你，回到谈判桌上，重新谈谈。”
这场面的荒诞感，让一直处于恐惧中的王明，都感到了一丝不真实。一个前途未卜的年轻人，拿着一把修车工具，正在“邀请”一个手握权柄、心狠手辣的镇长，重新谈判。
而最让他感到恐惧的是，他发现，李卫国的气势，真的被压下去了。
因为林枫的逻辑，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李卫国可以不在乎林枫的命，甚至可以不在乎张大爷的命，但他不能不在乎自己的前途。他今晚所做的一切，前提都建立在“神不知鬼不觉”之上。一旦“天亮”，一旦事情败露，他所有的权势、地位，都将灰飞烟灭。
林枫手中的扳手，威胁的不是李卫国的生命，而是他的“乌纱帽”。而对李卫国这种人来说，后者，远比前者更重要。
“姐夫！你跟他说啊！让他把那破玩意儿放下！”赵大强还在一边催促，他的愚蠢让他无法理解这其中的弯绕，他只知道，自己想走，而林枫正在阻止他走。
李卫国没有理会他，他死死地盯着林枫，大脑在飞速运转。他试图找到这个新僵局的破解之法。
动手？林枫虽然看起来书生气，但此刻握着扳手的样子，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狼，谁也不敢保证他会不会在被制服前，先把轮胎给砸了。
拖延？时间，恰恰是林枫那边最不缺的，却是他李卫国最缺的。
李卫国感觉自己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老虎，空有一身力量，却被几根看似脆弱的铁条给限制住了。而那个年轻人，就是那个设计笼子的人。
“好。”许久，李卫国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字。他脸上暴怒的表情慢慢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危险的平静，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大海，“你说，你想怎么谈？”
他妥协了。
虽然只是口头上的，但这已经是一个巨大的胜利。
王明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落回胸腔的声音，他全身的肌肉都因为这短暂的松弛而感到一阵酸软。
林枫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一些，变得更加真诚。“很简单。”他说道，“我们都想离开这里，也都需要这辆车。所以，我建议，我们暂时休战。”
他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张大爷：“先把老人家送到镇上的卫生院。他的命，比我们之间的恩怨，更重要。”
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占据了道德制高点的提议。
“然后呢？”李卫国冷冷地问。
“然后，天亮了，我们各走各的路。就当今晚什么都没发生过。”林枫说得轻描淡写。
“哈哈哈……”李卫国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声充满了嘲讽，“林枫啊林枫，你是不是把我想得太天真了？放你走？让你拿着我的把柄，随时准备给我致命一击？”
“那你还想怎么样？”林枫反问，“难道你真的想大家一起在这儿等到天亮？”
“不。”李卫国摇了摇头，脸上的笑容变得阴森而玩味，“你说得对，我们是该谈谈，也该有个解决方案。”
他忽然迈开步子，但前进的方向，不是林枫，也不是那辆车。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向了那个躺在地上，气若游丝的张大爷。
林枫的瞳孔猛地一缩。
王明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李卫国在离张大爷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昏迷的老人，就像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他转过头，重新看向林枫，脸上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的快感。
“你说得对，林枫，天亮之前，是该解决问题。”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我看这老东西，也确实撑不了多久了。不如，我们先帮他一把，让他走得痛快点。”
李卫国微微弯下腰，他的手，慢慢地伸向张大爷那瘦削的、几乎没有起伏的胸口。
“你手里的扳手，是用来修车的，还是用来……刨坑的？”
这句轻飘飘的话，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撕裂了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僵局。
威胁，升级了。
李卫国用最直接、最无耻的方式，绕过了林枫设下的所有逻辑陷阱，直接抓住了林枫唯一的、也是最致命的软肋。
林枫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命，但他能不在乎张大爷的命吗？
他手里的十字扳手，可以砸烂轮胎，可以保证大家谁也走不了。可是，它救不了一个近在咫尺、即将被扼杀的老人。
林枫的呼吸，在这一刻，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