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忘尘居的偶遇,如同一颗精准投下的石子,在宋子安死水般的心湖里,激起了滔天巨浪。
之后的一切,都顺理成章得近乎虚幻。
那位自称亡夫姓苏的江南遗孀,竟真是个不通世故的爱书人。她对宋子安腹中的学问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尤其在听闻他能将《前朝山川地理图志》中的典故一一道来时,那双隔着白纱的清亮眼眸,流露出的欣赏是那般真切。
宋子安积压了半辈子的才学,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他成了苏夫人的座上宾,每日在那座租下的清雅小院里,谈文论史。苏夫人出手阔绰,却不带半分施舍的意味,只说是“润笔之资”,是请教的“束修”。
这笔钱,体面,干净,解了他的燃眉之急。母亲的药续上了,赌坊的债也清了。宋子安整个人都脱胎换骨,腰杆挺直了,眼中的颓败被一种意气风发所取代。
当王德再次找到他,暗示太子府将举办一场宴会,意在筹集钱款、联络旧部时,宋子安几乎没有犹豫,便将这位出手不凡、家资巨万的“苏夫人”提了出来。
一个有钱、没背景、死了丈夫、初来京城、又对“文人风骨”抱有天真幻想的寡妇,对王德这群人而言,简直是送上门的肥羊。
于是,一张烫金的请柬,便顺理成章地送到了柳惊鸿,也就是“苏夫人”的手中。
太子府的灯火,比京城任何一处都要明亮。
即便萧景辰已被圈禁,这座府邸的奢华与排场却未减半分。琉璃灯盏映照着回廊曲折,丝竹之声从花木深处传来,靡丽又空洞。空气中弥漫着脂粉、醇酒与权欲混合的味道。
柳惊鸿身着一袭月白色的长裙,外罩一件同色系的纱衣,衣料上用银线绣着细碎的兰草暗纹,走动间,似有月光流淌。她依旧蒙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既添了几分神秘,也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个寡妇的“本分”。
宋子安跟在她身侧,充当着引路人的角色,脸上满是与有荣焉的红光。他不断地为柳惊鸿介绍着周遭的景致与宾客,声音里透着一股急于表现的亢奋。
“夫人请看,那位身着绯色官袍,正与人高谈阔论的,便是太子少詹事王大人。”宋子安压低声音,指向不远处一个脑满肠肥的身影。
柳惊鸿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王德正被一群人簇拥在中央,他举着酒杯,唾沫横飞,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他身边的,有几个是柳惊鸿眼熟的、太子党的核心成员,在上次的军需贪腐案中侥幸脱身,如今看来,依旧贼心不死。
她注意到一个细节,王德在与人碰杯时,左手的小指总会不自觉地蜷曲一下,这是一个下意识掩饰紧张或心虚的动作。他看似张扬,实则色厉内荏。
“那位身形魁梧,面有虬髯的将军,是羽林卫左将军何冲。何将军骁勇善战,只是……一直被兵部尚书压着,不得重用。”宋子安又指向另一边。
何冲正独自一人喝着闷酒,眼神阴鸷地扫视着全场,身上那股子生人勿近的煞气,与这歌舞升平的场合格格不入。他的手边放着一柄长剑,手掌反复摩挲着剑柄,那是一种长久压抑之下,渴望一朝爆发的焦躁。
一个贪财,一个好功。
柳惊鸿心中已有了计较。
这时,王德看见了宋子安,以及他身边的“苏夫人”,眼睛一亮,立刻撇开众人,端着酒杯走了过来。
“哎呀,宋贤弟,你可算来了!这位,想必就是苏夫人吧?”王德的目光在柳惊鸿身上滴溜溜一转,那眼神,像是在估价一件货物。
“见过王大人。”柳惊鸿微微屈膝,声音轻柔,带着一丝江南水乡的软糯,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个初见大官的妇人的局促。
“夫人不必多礼,快快请起!”王德笑得脸上的肥肉都在颤抖,“早就听闻宋贤弟说,夫人不仅是女中才子,更是乐善好施。如今太子殿下蒙冤,我等旧部想着为殿下分忧,也为南国祈福,正欲筹集善款,疏通河道,为百姓做些实事。夫人能来,实乃我等之幸,百姓之幸啊!”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就差把“快掏钱”三个字写在脸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