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暗了下去。
那块黑色的金属板,恢复了死寂,静静躺在桌上。
可楚云飞的视野里,整个世界都烙印着那几张照片。
他的家。
他手无寸铁的妻子。
他尚在襁褓中的女儿。
还有那些将他的家,变成一座华丽囚笼的,来自“党国”的黑衣人。
楚云飞的身体在颤抖。
这不是恐惧。
是一种从骨髓深处渗透出来的,冰冷的、尖锐的寒意,冻结了他所有的血液。
他缓缓坐下,双手撑着额头,手肘死死压在冰冷的桌面上。
林凡。
这个名字,此刻不再是远方的“赤匪”首脑,而是一只悬在他头顶的、无形的手。
“尊夫人与令爱安危,林凡可一力承担。”
“一小时内,我部‘钟馗’,可将她们安然救出。”
“只待你一句话。”
这是最后的通牒。
也是最后的,来自敌人的善意。
何其荒唐!
何其讽刺!
他誓死效忠的党国,用他家人的性命,逼他去死。
而他视为死敌的敌人,却在承诺保全他的家人。
“天下为公……”
楚云飞的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弧度,无声地咀嚼着这四个字。
他想起了黄埔的烈日和誓言,想起了山西战场上“友军”的见死不救,想起了重庆歌舞厅里的靡靡之音和前线士兵的累累白骨。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天大的笑话。
一个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还自以为在为崇高理想献身的,可怜虫!
胸口一阵翻涌,一股腥甜冲上喉头,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
“师座。”
指挥部的门被轻轻推开,副官方志文走了进来,脚步很轻,仿佛怕惊扰到一头濒死的困兽。
“师座,水凉了,我给您换一杯。”
方志文看到楚云飞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心中一痛。
楚云飞没有动。
他只是用嘶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的声音,问了一句。
“志文,外面的弟兄们……怎么样了?”
方志文端着水杯的手,在空中凝固。
他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声音回答。
“情绪……崩溃了。”
“城外的高音喇叭,还在放着《凤阳花鼓》。”
“整连整连的弟兄,都在哭。”
“有几个不怕死的排长来找我,眼睛都是红的,问我是不是真的要反冲锋。”
楚云飞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自己的副官。
“他们……怎么说?”
方志文的嘴唇动了动,似乎在犹豫。
最后,他把心一横,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们说……不想死得这么窝囊!”
“他们说,打日本人,死在战场上,是光宗耀祖!是爷们!”
“可现在,让我们拿命去填共军的坦克阵,那不叫打仗,那叫他娘的送死!”
方志文的声音,带上了无法抑制的愤怒。
“师座,弟兄们不信南京城里那些大官,也不信什么狗屁督战队!”
“他们只信您!只认您这个师长!”
他猛地向前一步,将声音压成了只有两人能听见的耳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师座,兄弟们都听您的!”
“您指哪,我们就打哪!”
“大家……大家不想再给那帮龟儿子卖命了!”
轰!!!
这句话,像一颗引爆的炸药,彻底炸碎了楚云飞心中那根名为“忠诚”的支柱。
不想再给那帮龟儿子卖命了……
是啊。
连最基层的士兵都看明白了。
他这个堂堂的师长,还在犹豫什么?
为了那可笑的“军人荣誉”?
为了那早已腐烂生蛆的“党国大义”?
去让他手下这群视他如父兄的弟兄,为了那些早已准备好退路的达官贵人,流尽最后一滴血?
楚云飞缓缓地,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几乎被压弯的脊梁,在这一刻,一寸寸地,重新挺直。
他走到墙边。
看着那把挂在墙上,象征着党国精英之剑的指挥刀。
他伸出手,轻轻拂过冰冷的刀鞘。
然后,他转过身。
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笔挺,却已沾染上灰尘的军装。
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庄重的仪式感。
仿佛在与过去的自己,做最后的告别。
当他再次面向自己的副官时,方志文看到,师座那双原本灰败、迷茫的眼睛,已经恢复了往昔的清明。
不。
比往昔,更加坚定。
那是一种,在彻底的毁灭之后,于废墟之上,重新建立起来的,决绝的意志。
楚云飞迈开脚步。
他径直走向那部连接着城外总指挥部的电话。
他的脚步不快,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一个旧时代的墓碑上。
沉重,而决然。
他拿起听筒。
整个指挥部,安静得只剩下他平稳的呼吸声。
方志文屏住呼吸,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他知道,一个决定,即将做出。
一个足以改变这里所有人命运的决定。
“接李云龙指挥部。”
楚云飞的声音,平静,清晰。
电话很快被接通。
那头传来一个警惕的声音:“这里是前线指挥部,你是什么人?”
楚云飞没有理会对方的警惕。
他的目光,穿透了指挥部的墙壁,穿透了南京城的夜色,望向了那片他曾经视为“赤匪”的阵地。
他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语气,缓缓开口。
“我是楚云飞。”
“我要求和林凡先生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