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如同最锋利的刀刃,缓缓地、却又不可阻挡地,切开了笼罩在梅里雪山脚下的最后一层夜幕。
营地里,最后一堆篝火也熄灭了。空气中不再有温暖的余烬,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寒冷和一种即将远行的肃杀。所有的装备都已分发完毕,沉重的行囊压在每个人的肩上,将他们的脊背压得笔直,像一排排即将出征的士兵。
罗烈最后一个检查完所有人的背包,他走到队伍前方,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个人。他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但那紧抿的嘴唇和古铜色的皮肤上暴起的青筋,无一不在诉说着他内心的凝重。
“兄弟们,”他的声音沙哑而有力,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我们卸岭力士,从成立那天起,就只信奉一条规矩——要么找到东西,要么死在路上!今天,我们去西藏,找的不是金银财宝,是能让我们所有人活下去的……根!”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陈启、杨少白和苏离:“这位是陈当家,是我们此行的领路人。杨先生和苏姑娘,是我们的智囊和守护神。你们,是我的兄弟!我们这条命,从今天起,就和他们的绑在一起了!谁要是掉了链子,拖了后腿,别怪我罗烈的斧子不认人!”
“吼!”
卸岭力士们发出一阵低沉而整齐的咆哮,他们用这种方式,表达着自己的决心和对首领的忠诚。这吼声在寂静的雪山上回荡,充满了原始而磅礴的力量。
杨少白推了推眼镜,看着眼前这群沉默的汉子,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他转向陈启和苏离,轻声说:“走吧。”
三个人并肩走在队伍的最前面。陈启走在中间,左边是杨少白,右边是苏离。这个看似不经意的站位,却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平衡和安全感。
队伍开始缓缓移动,踏着清晨的霜露,向着那片被白雪覆盖的山脊线走去。每一步,都踩在厚实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在为他们奏响一曲送行的挽歌。
越往前走,陈启的心跳就越是加快。他知道,过了前面那个山口,再回头,就再也看不到云南这片土地了。他将永远地离开这里,踏上那片未知的、冰天雪地的世界。
他的脚步,不知不觉地慢了下来。
“怎么了?”杨少白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放慢了脚步。
“没什么。”陈启摇了摇头,但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了身后。
队伍已经拉成了一条长线,蜿蜒着向山口走去。罗烈的背影,像一座移动的山峦,坚定而无畏。那些年轻的卸岭力士们,扛着沉重的装备,步伐却丝毫不见凌乱,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渴望和对首领的信任。
陈启的目光,越过他们的头顶,望向了更远的地方。
那里,是他们刚刚走出的那片密林。晨雾尚未完全散去,林间的一切都显得朦胧而神秘。他仿佛还能闻到空气中潮湿的泥土和腐烂落叶的味道,还能听到林深处鸟儿的鸣叫和溪流的潺潺声。
那是滇西,是他的故乡。
他出生在那片山林里的一个小村庄,听着祖父讲述盗墓的传奇故事长大。他曾以为,自己的一生,都会像祖父一样,在古墓和符箓中度过。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为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离开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去往一个连名字都听起来就充满绝望的地方。
“在看什么?”苏离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陈启收回目光,转过头看着她。她的脸颊被寒风吹得有些发红,长长的睫毛上挂着一层薄薄的冰霜,像两尊精美的玉雕。她的眼睛里,映着远处雪山的倒影,清澈而深邃。
“在看……我的过去。”陈启轻声说,像是在对她,又像是在对自己,“我好像……从来没真正地离开过那里。”
苏离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靠近了他半步,与他并肩而立。她的体温,透过厚厚的防寒服,传了过来,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暖意。
“过去,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都已经成为我们的一部分。”她柔声说道,“你背负着家族的诅咒,那是你的过去。你在这里长大,有你的亲人和朋友,那也是你的过去。但陈启,人不能永远活在过去。我们走向未来,不是为了抛弃过去,而是为了给过去一个交代,一个……答案。”
她指了指前方白雪皑皑的山脊:“那里,有能给你答案的东西。而我们,会陪你一起去拿。”
陈启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他看着苏离,这个女人,总是在他用言语无法表达的时候,用最简单的话语,触动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他点了点头,不再回头。他知道,这一次转身,不仅仅是告别一片土地,更是告别过去的自己。从今往后,世上再无那个彷徨失措的陈家后人,只有一个肩负着使命,走向雪山的……寻道者。
队伍终于登上了山口。
这里是滇西和藏东的分界线。站在这里,前方的世界豁然开朗。连绵的雪山如同白色的巨龙,一直延伸到天地的尽头。空气变得更加稀薄,呼吸也变得更加困难。刺骨的寒风,像无数把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
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不约而同地,最后一次回望身后。
身后,是云雾缭绕的、绿色的、充满了生命气息的云南。
罗烈第一个摘下了头盔,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几分怅然。他对着身后的密林,重重地啐了一口:“狗娘养的,老子这辈子,可能都回不来了。”
一名年长的卸岭力士,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布包着的小东西,看也不看,就用力地扔向了身后。那东西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掉进了茂密的丛林里,不知所踪。陈启认得,那是他母亲留给他的一枚平安符,据说是用家里的狗尾巴毛和朱砂做的。他一直贴身戴着,直到出发前才取下,交给了这位老大哥。
这一刻,陈启终于明白了。
离别,不只是生离死别,更是一种无声的告别。告别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村庄,告别那些熟悉的面孔,告别那些再也听不到的乡音。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浮现出父亲的音容笑貌。那个总是沉默寡言,却在临终前抓着他的手,反复叮嘱“别回头,一直往前走”的男人。
“爹……”陈启在心中默念,“我走了。您放心,我会找到路,我们会活着回来。”
再睁开眼时,他的眼中,所有的迷茫和恐惧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他转过身,迎着那扑面而来的、夹杂着雪花的凛冽寒风,一步一步,坚定地向前走去。
身后,是滇西。
身前,是西藏。
他的征途,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