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书房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台灯,将陈序和父亲陈建国的身影投在厚重的书架上,拉得悠长而扭曲。空气里弥漫着陈年书卷和茶叶的味道,却压不住那股无声的凝重。陈序没有绕圈子,他将一份精心编辑过的、隐去了关键信息来源的摘要文件,轻轻推到了父亲面前。
“爸,”他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关于当年‘恒运货运’的事,我查到了一些……不太一样的东西。”
陈建国戴着老花镜,正准备端起茶杯的手悬在了半空。他看了一眼那份文件,没有去碰,只是缓缓将茶杯放下,陶瓷杯底与木质桌面接触,发出沉闷的一响。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复杂地闪烁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往常的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戒备。
“都是过去多少年的事了,还查它做什么?”他试图用轻松的口吻,但那尾音里细微的颤抖没能逃过陈序的耳朵,“做生意,有赚有赔,遇上骗子,是爸自己没眼光,认栽就是了。”
“认栽?”陈序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紧紧锁住父亲躲闪的眼神,“如果只是遇上一个普通的商业骗子,我信。但如果是被人处心积虑地做局,目标明确,就是要置您于死地呢?这也认栽?”
陈建国的脸色微微发白,他下意识地想去摸桌上的烟盒,手指碰到又缩了回来,他已经戒烟很多年了。“小序……你……你听谁胡说八道了什么?什么做局不做局的,没那么复杂……”
“没那么复杂?”陈序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力,他伸手指着文件上的一个模糊处理过的名字缩写,“‘恒运’破产前,最大的资金注入和抽离,都跟一个姓周的人有关。爸,您告诉我,一个在资本市场呼风唤雨的大人物,为什么会突然看上并迅速搞垮一家小小的、跟他业务毫无关联的货运公司?这符合常理吗?”
“姓……姓周的?”陈建国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他猛地摘下老花镜,用力揉着眉心,仿佛这样就能驱散某种梦魇,“哪个姓周的?我不认识!商场上的事,真真假假,资金往来……说明不了什么!你……你现在公司做大了,是好事,但也不能听风就是雨,树敌太多!”
“树敌?”陈序捕捉到了这个词背后的恐惧,他步步紧逼,语气却反而放缓,带着一种引导式的冷静,“所以,您也觉得他是敌人?而不是一个无关的、偶然出现的‘商业骗子’?”
“我……”陈建国语塞,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带着锈迹的叹息,“小序啊,算了吧……真的,算了吧。周……那个人,我们惹不起。以前惹不起,现在……现在你虽然有了点成绩,但他……他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啊!爸不想看你步我的后尘!”
“步您的后尘?”陈序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声音发涩,“爸,您的后尘,就是生意失败,郁郁半生吗?如果这背后真的有冤屈,有算计,您就甘心一辈子背着这个‘没眼光’、‘遇人不淑’的标签?让我也蒙在鼓里,说不定哪天,也被同一个敌人用同样的方式,打得措手不及?”
最后这句话,像一把尖刀,刺中了陈建国内心最深的恐惧。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嘴唇哆嗦着:“他……他找上你了?!他对你的公司下手了?!”
陈序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沉沉地看着父亲:“达沃斯,我见过他了。他亲口承认,一直在关注我。”
陈建国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瘫坐在椅子里,双手捂住脸,肩膀微微耸动。良久,他才放下手,脸上是褪尽血色的苍老和一种认命般的绝望。
“是……是因为一块地。”他声音沙哑,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地?”陈序眉头紧锁,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对,一块地。”陈建国的目光变得悠远,陷入了痛苦的回忆,“城西,现在那个‘金盛广场’的位置……当年,还是一片旧厂房和荒地。政府刚开始有规划风声,知道的人还不多。”
陈序立刻在脑中调取了相关信息,金盛广场是周天明旗下地产公司早期开发的标杆项目之一,利润惊人。
“当时,我有个老战友,在规划部门,私下跟我透了点风。”陈建国继续说着,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我意识到机会来了,倾尽所有,还借了不少钱,抢先一步,通过一个中间人,和那片地最大的产权所有者,一个效益不好的国营厂,谈好了意向,价格非常划算,就差签正式合同了。”
陈序屏住呼吸,他知道,关键点要来了。
“不知道周天明……当时他还没那么大名气,但手段已经很厉害了……他是从哪里得到了消息。”陈建国的眼神里透出愤恨与无奈,“他直接找到了那个厂的厂长,开出了比我高得多的条件,还许诺了……很多看不见的好处。厂长动摇了,要毁约。”
“然后呢?”陈序追问。
“我……我当时年轻气盛,不服气啊!”陈建国握紧了拳头,指节泛白,“我觉得是我先谈好的,凭什么让他抢去?我就去找那个厂长理论,争吵起来……当时,周天明就在场,他坐在沙发上,喝着茶,从头到尾,没跟我说一句话,就那么……那么冷眼看着,像看一个跳梁小丑。”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那日的屈辱依旧刻骨铭心:“我气不过,指着他说……说他别以为有几个臭钱就能为所欲为,说这天下总有讲道理的地方……”
“您……骂了他?”陈序的心沉了下去。
“何止是骂……”陈建国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我……我当时冲动之下,抓起他面前的茶杯,把里面的茶……泼到了他脸上。”
书房里陷入了死寂。台灯的光晕似乎都摇晃了一下。
陈序完全愣住了。他想象过各种商业竞争、利益冲突,却万万没想到,根源竟是这样一桩看似偶然、带着戏剧性的个人冲突——一杯泼出去的茶。
“他当时什么反应?”陈序的声音有些干涩。
“他还是没说话。”陈建国闭上眼睛,仿佛不愿回忆那冰冷的一幕,“只是拿出手帕,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擦掉脸上的茶水。然后,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就那么一眼,小序,我到现在都记得那眼神,冷的像冰,里面没有一点人气……他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后来,”陈建国的声音带着无尽的疲惫,“后来,‘恒运’就找上门了,条件优厚,我急于挽回买地的损失,就……就钻了进去。再后来……你就都知道了。那块地,自然落在了他手里,建成了金盛广场。我的生意,也完了。”
真相竟然如此简单,又如此残酷。仅仅因为一次竞标冲突,一次情绪失控下的羞辱,周天明就动用如此狠辣的手段,将一个原本前途光明的商人打入深渊,并且这份仇恨,竟然延续到了下一代,险些再次将他陈序置于死地!
“就为了一块地?为了一杯茶?”陈序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以及一种毛骨悚然的寒意。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商业竞争,这是睚眦必报到了极点的变态心理!
“我以前也想不通……”陈建国摇着头,老泪纵横,“后来,我慢慢琢磨,可能不止是地和茶……他那种人,把面子看得比命还重。我当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他下了不来台。他不要我的命,但他要毁了我的一切,让我活得比死还难受……这样才能显出他的权势,才能洗刷他那天的耻辱……”
陈序沉默着,巨大的愤怒和一种彻骨的冰冷交织在一起。他想起周天明在达沃斯那看似彬彬有礼却句句暗藏杀机的话语,想起他操控资本、翻云覆雨的手段。原来,在这光鲜亮丽的商业外壳下,隐藏着的是如此狭隘、阴毒和恐怖的灵魂!
“所以您就一直瞒着?怕我知道真相后,会去找他报仇,会引来更大的灾祸?”陈序看着瞬间苍老了许多的父亲,心中五味杂陈。
“我怕啊!小序!”陈建国激动起来,抓住儿子的手,那双手粗糙冰凉,“他就是一条毒蛇!被他盯上,不死也要脱层皮!爸已经这样了,不能再把你搭进去!你妈……你妈为此担惊受怕了多少年……我们只求你平平安安……”
陈序反手握住父亲颤抖的手,用力地,坚定地。他看着父亲浑浊泪眼后那深不见底的恐惧,也看到了那恐惧之下,未曾真正熄灭的屈辱与不甘。
“爸,”陈序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以前,我们怕他,是因为我们弱小,因为我们不知道敌人是谁,为什么攻击我们。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黑暗,直视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敌人。
“我知道他是谁了。我也知道,他为什么像阴魂不散一样盯着我们陈家。”陈序转过身,灯光在他身后勾勒出坚定的轮廓,他的眼神锐利如刀,再无半分迷茫,“他毁了你半生,前世……也毁了我的一切。这笔账,是时候好好清算一下了。”
“小序!你别冲动!”陈建国惊慌地想要站起来。
“我不是冲动,爸。”陈序走回来,轻轻按在父亲的肩膀上,那沉稳的力量奇异地安抚了老人的颤抖,“我不是要去跟他拼命。我是要拿回本该属于我们的一切——您的清白,我的事业,还有我们陈家被践踏的尊严。”
他低下头,看着父亲苍老的面容,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一次,轮到我们,把他加诸在我们身上的痛苦和恐惧,连本带利地还给他。这不仅仅是为了报仇,更是为了……活下去,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陈建国仰头看着儿子,看着他那双在逆境中淬炼得无比坚定的眼睛,一直紧绷着、恐惧了二十多年的心弦,仿佛在这一刻,终于松弛了一丝。他嘴唇翕动,最终,只是重重地、带着无尽担忧与一丝微弱希望地,点了点头。
仇恨的根源,如同一颗深埋多年、早已腐烂的种子,终于被彻底挖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它散发出的恶臭,令人作呕,却也彻底点燃了陈序心中那团必须将敌人焚烧殆尽的复仇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