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四十四年五月。
郑耀先被沉重的皮靴声和铁门粗暴的开启声从半昏半醒中拽出来时,牢房门外站着的不再是行刑者或审讯官,而是几名全副武装的宪兵,眼神冷漠,动作标准得像没有感情的机器。没有多余的话,一副沉重的脚镣“哐啷”一声砸落在地,冰凉的铁环箍上他早已肿胀不堪的脚踝,锁扣咬死的瞬间,传来刺骨的寒意和钝痛。手腕也被粗糙的反绑在身后,绳索勒进皮肉。
他被推搡着,踉跄地走出这间囚禁了他不知多少时日的牢房。走廊里异常安静,只有脚镣拖过水泥地面时,那单调而刺耳的“哗啦——哗啦——”声,在空旷的通道里回荡,敲击着耳膜,也像是为他送行的、不成调的丧钟。
光线从高处窄小的气窗透进来,是那种灰蒙蒙的、黎明前最黑暗时刻将尽未尽的天光。空气里弥漫着清晨特有的、清冽又带着尘土和湿气的味道。这味道竟让他有片刻恍惚,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执行某个普通任务前,在破晓时分等待出发的时刻。
只是这一次,没有任务,没有归期。
他被押解着,穿过一道道铁门,走过漫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通道。没有直接走向预想中的刑场,而是先被带到一间冰冷的、空荡荡的屋子。这里像是个临时羁押室,已经有几个人在里面了。郑耀先被粗暴地推了进去,差点摔倒,他用尽力气才稳住身形。
屋子里光线昏暗,但他仅剩的右眼,还是迅速适应了环境,并认出了其中几张面孔——有与他一同被捕的、其他线上的同志,也有几个他并不认识,但看神情气质,绝非寻常囚犯。大家都被上了重镣,反绑着手,有的身上伤痕累累,有的面色枯槁,但眼神交汇的瞬间,彼此都明白了对方的身份和即将面临的命运。没有言语,只有沉默的、短暂的目光致意,那目光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片坦然的平静,和无需言说的诀别。
一个穿着军法处制服、面无表情的书记官走进来,开始按照名单核对姓名、年龄、籍贯,声音平板得像在念商品目录。轮到郑耀先时,他报出名字,声音沙哑但清晰。书记官抬眼看了他一下,目光在他失明的左眼和满身伤痕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垂下,在纸上打了个勾。
核对完毕,书记官合上簿册,毫无感情地宣布:“奉上峰核准,尔等犯‘为匪谍提供情报、窃取党国最高机密’等罪,罪证确凿,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角落里一个年轻些的同志,喉头滚动了一下,发出极轻的抽泣声,但很快也归于平静。
没有辩解,没有哭嚎,甚至没有多余的询问。到了这一步,一切都已注定。
然后,他们被押出屋子,排成歪歪扭扭的一列,在更多宪兵的包围下,走向最终的目的地。
天光似乎比刚才亮了一些,但依旧阴沉。他们被押上一辆蒙着厚重篷布的卡车。车厢里弥漫着机油和尘土的味道,拥挤、颠簸。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脚镣偶尔碰撞的轻响。郑耀先靠在冰冷的车厢壁上,透过篷布缝隙,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模糊的街景——尚未完全苏醒的城市,零星亮着灯的窗户,早起谋生者模糊的身影……这一切,都将与他无关了。
卡车行驶了不算短的一段时间,终于停下。
篷布被掀开,更冷冽、更开阔的空气涌了进来。他们被驱赶着跳下车。
眼前是一片荒芜的开阔地,杂草丛生,远处有几棵稀疏的、歪歪扭扭的树,背景是铅灰色的低垂天空。地势略高,冷风毫无遮拦地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草。这里,就是马场町刑场。
刑场中央已经挖好了一排浅坑,泥土新鲜而潮湿,散发着泥土特有的腥气。坑前不远处,一队行刑的士兵已经列队站好,抱着步枪,背对着他们,正在做最后的检查。枪管在晦暗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还有几个穿着便衣或军装的人站在稍远的地方,应该是监刑官和调查组的人。郑耀先一眼就看到了谭阎王,他站在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级别更高的人身边,正低声说着什么,目光偶尔扫过待决的囚犯,冰冷而漠然,如同在看一堆即将被清理的垃圾。
郑耀先的心,在那一刻,竟奇异地完全平静下来,甚至比在牢里等待时更加平静。所有的不确定,所有的煎熬,所有的牵挂,在这一刻都尘埃落定。剩下的,只是走完这最后几步路的力气,和保持最后尊严的意志。
他们被命令在土坑前列队站好。没有蒙眼布,大概是要让他们“看清”自己的结局,也是一种最后的威慑和羞辱。
冷风吹拂着他破烂囚服的空隙,带走身上仅存的一点体温。脚踝上的铁镣沉重冰凉。左眼的黑暗空洞依旧,右眼却将眼前的一切看得格外清晰——灰暗的天空,枯黄的草,新鲜的土坑,士兵沉默的背影,远处监刑者模糊的脸。
书记官再次上前,用那种平板的声音,最后一次宣读他们的罪名和判决。声音在空旷的刑场上被风吹得有些飘忽。
宣读完毕。现场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呜咽。
这时,按照某种不成文的“惯例”,监刑官中那个戴眼镜的,似乎给了谭阎王一个示意。
谭阎王走上前几步,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这一排形容枯槁、却挺直脊梁的囚犯。他的声音比书记官多了些人气,但也更显虚伪和冷酷:
“尔等叛党叛国,罪大恶极,死有余辜!临刑之前,可有最后悔悟之言?现在说出来,或许还能给你们一个痛快,留个全尸!”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只有风刮过荒野的声音。
郑耀先微微昂起了头,目光掠过谭阎王,投向更远处,那灰蒙蒙的、仿佛无边无际的天空。他的嘴唇干裂起皮,喉咙里像堵着沙砾,但他还是努力地、清晰地,用仅能发出的音量,吐出了几个字:
“我……无……悔。”
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打破了刑场上令人窒息的沉寂。
他身边的同志们,也纷纷挺直了本就未曾弯曲的脊梁。没有豪言壮语,没有痛哭流涕,只有沉默的、倔强的站立,和眼神中不容错辨的坦然与轻蔑。
谭阎王的脸色沉了沉,似乎被这无声的抵抗激怒了,但又碍于场合,不好发作。他冷笑一声,退后几步,朝行刑队挥了挥手。
行刑队的士兵转过身,动作整齐划一,拉动了枪栓,清脆的“咔嚓”声连成一片,在这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土坑前这一排失去了所有反抗能力的人。
最后的时刻,到了。
郑耀先深深地、最后一次,吸了一口这清晨冷冽而自由的空气。肺叶扩张,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还有远方可能存在的、微不可察的湿润水汽。他闭上了眼睛,不是出于恐惧,而是为了将所有的精神,凝聚于内心最后一点光亮。
没有回顾一生,没有思念亲人——那些在漫长的牢狱和等待中,早已反复咀嚼,刻入骨髓。此刻,他心中异常空明,只剩下一个无比清晰、无比坚定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唯一不灭的火种:
我做到了。
是的,他做到了。胶卷送出去了,任务完成了。无数的“珊瑚”将被拔除,虚幻的“国光”终将破灭。他用这残破之躯和这条性命,为那道不知何时才会真正降临的“晨曦”,清除了一小片阴霾,燃尽了自己最后的光和热。
信仰永存。
这个信念,支撑他走过无数黑夜,熬过酷刑折磨,此刻,亦将伴随他走入永恒的黑暗,却永不磨灭。
“预备——”
行刑指挥官拖长了音调的口令,冰冷地响起。
郑耀先猛地睁开了仅剩的右眼!他没有看向近在咫尺的枪口,也没有看向监刑者得意的脸,而是竭力地、用尽生命最后所有的力量,将目光投向北方——那片他从未踏足、却魂牵梦萦、为之付出一切的土地所在的方向!
目光似乎穿透了铅灰色的云层,穿透了海峡的阻隔,看到了那片广袤土地上,正在升起的、真正的、充满希望的晨光!
“放!”
砰!砰!砰!砰——!
爆豆般密集而沉闷的枪声,骤然撕裂了黎明的寂静,惊起了远处枯树上栖息的几只寒鸦,扑棱棱地飞向阴沉的天际。
郑耀先感到胸口和腹部被数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击、撕开!温热的液体瞬间喷涌而出,带走生命急速流逝的温度。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向后倒去,跌入身后那潮湿冰冷的土坑。
视线迅速模糊、黑暗,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那片他竭力望去的、灰蒙蒙的北方天空。耳中最后的声响,是枪声的回音,和寒鸦凄厉的啼叫,渐渐远去,归于一片永恒的、深沉的宁静。
身体沉入泥土,血腥气混合着新土的气息,包裹上来。
天,终究还没有亮透。厚重的云层依旧低垂,将刚刚泛起的一丝鱼肚白死死压住。风依旧寒冷,卷动着刑场上尚未散尽的硝烟和更加浓重的血腥味。
土坑被迅速填平,新鲜泥土掩盖了所有痕迹,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只有那一片被践踏得凌乱不堪的荒草,和空气中久久不散的气息,诉说着这里刚刚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