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有声音的。
声音就在这昏黄与黑暗的交界处滋生、回荡。但郑耀先此刻最清晰的“声音”,来自他自己体内。血液流过太阳穴时那种鼓胀的搏动,每一次呼吸带动肋骨的隐痛,还有喉咙里弥漫的、铁锈般的腥甜——那是之前审讯时,被耳光打破口腔内壁留下的。痛楚并不尖锐,却丝丝缕缕,无处不在,提醒着他这具血肉之躯正在承受什么。
他被关进这里已经……不知道多久了。时间失去了刻度,只有一轮又一轮的提审、讯问、威逼、恐吓,以及……逐渐升级的“手段”。
刚开始,还是那间地下审讯室,还是谭阎王和他手下那几张冰冷的脸。问题翻来覆去,围绕着档案室事件、过往经历中的模糊点、以及……与已知“共党分子”可能存在的、哪怕最间接的关联。他们试图用逻辑的绳索将他捆缚,用语言的陷阱让他失足。
郑耀先的应对如同一块被反复冲刷却越发坚硬的礁石。他的说辞早已在心中打磨过千百遍,严密、自洽,甚至带着被反复纠缠后的疲惫和不耐。他承认自己对现状不满,对职位调整有怨气,但坚决否认与“通匪”有任何牵连。他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因性格耿直、可能得罪了人而遭到排挤诬陷的旧军官形象。
他的冷静和滴水不漏,显然激怒了对方。
于是,心理战升级了。他们不再仅仅围绕事件本身。他们开始详细描述他家的现状:淑仪如何日渐憔悴,孩子如何被邻居小孩孤立,家门口如何被泼了脏水……他们甚至拿出了更新的偷拍照片,照片上淑仪抱着曦儿站在菜市场,眼神茫然,周围人群投来异样的目光。他们用最恶毒的语言,描绘如果他“执迷不悟”,他的家人将会面临怎样“合理”的、“意外”的悲惨结局。
那一瞬间,郑耀先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被撕裂。怒火和冰寒交替席卷,他几乎要控制不住扑上去。但他死死咬住了口腔内壁的伤口,更剧烈的疼痛让他清醒。他双目赤红,却发出嘶哑的冷笑,重复着之前的威胁:动他的家人,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他们。他的反应,再次被对方解读为“江湖气”和“穷途末路的顽固”。
然后,真正的“铁窗烈火”降临了。
审讯室换到了一间更靠里、更隔音的屋子。没有窗户,墙壁似乎加厚了,连外面的脚步声都听不到。空气里开始弥漫起一股淡淡的、类似于医院消毒水却又更刺鼻的味道。谭阎王露面的次数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个面孔陌生、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的行刑专家。
他们不再多费唇舌。问题变得简短而直接,伴随着“帮助回忆”的“措施”。
第一次是电刑。电流窜过身体的瞬间,仿佛每一根骨头、每一条肌肉纤维都在被无数钢针同时穿刺、搅动。他无法控制地剧烈抽搐,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前爆开一片白炽的光芒,接着是无边的黑暗。喉咙里挤出不成调的嗬嗬声,唾液不受控制地流淌。时间感彻底混乱,也许只有十几秒,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电流停止后,身体依旧残留着可怖的麻木和震颤,仿佛不再属于自己。他们问:“‘珊瑚计划’名单,你交给了谁?”他趴在潮湿冰冷的地上,喘息着,从牙缝里挤出字:“不……知道……什么……名单……”
然后是水刑。粗糙的布蒙在脸上,冰冷的水倾泻而下。最初的窒息感带来本能的疯狂挣扎,但四肢被牢牢固定。水流似乎无穷无尽,肺部火烧火燎地渴求空气,意识在窒息的深渊边缘挣扎,濒死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海草缠住心脏。就在意识即将涣散的刹那,水停了。布被扯开,他像离水的鱼一样大口呛咳、干呕,鼻腔和喉咙里火辣辣地疼。恍惚间,听到声音问:“你的上级是谁?联络方式?”他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只能无力地摇头。
还有吊刑、棍击、鞭打……。疼痛成了常态,身体布满了青紫、肿胀和破溃。他有时会昏死过去,又被强行弄醒。审讯者如同精密的钟表匠,冷漠地调试着施加痛苦的力度和频率,试图找到他心理防线的共振点,让他崩溃。
郑耀先的意识在剧痛和昏迷的潮汐中浮沉。许多时候,他靠本能支撑着。但总有某些清醒的间隙,一些画面会异常清晰地闪现:淑仪灯下缝补的侧影,那么温柔;老大第一次学会叫“爸爸”时亮晶晶的眼睛;曦儿出生时那嘹亮的啼哭,仿佛真的带来了黑暗中的第一缕“晨光”……这些画面像冰冷的深海中偶然透下的微光,短暂,却足以让他重新积聚起一点力气,咬紧牙关。
他知道自己不能松口。不仅仅是为了信仰和组织,更是为了她们。他必须把所有的秘密,都带进坟墓。
在一次长时间、高强度的电刑配合精神折磨后,他再次被拖回牢房,像破麻袋一样扔在铁床上。这一次的恢复格外缓慢,耳鸣持续不断,视野里总晃动着模糊的黑影。几天后,在一次例行审讯中,一个行刑者用强光手电筒近距离、长时间照射他的眼睛,同时厉声逼问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强光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瞳孔深处。起初是难以忍受的刺痛和眩晕,他下意识地紧闭双眼,但眼皮被粗暴地扒开。那光持续着,伴随着嗡嗡的轰鸣声和尖锐的问话。
不知过了多久,光移开了。
郑耀先的世界,却有一部分陷入了永久的昏暗。
他的左眼,视线变得模糊、扭曲,像隔着一层布满裂纹的毛玻璃。无论他如何眨眼、适应,那片视野的中心,只剩下大团无法驱散的黑影和破碎的光斑。痛感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洞的、冰冷的麻木。他知道,这只眼睛,怕是废了。
当他们再次问起“国光计划”时,他用剩下那只尚且清晰的眼睛,平静地看向问话者。那只完好的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哀求,甚至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坦然的疲惫。
“我信仰共产主义。”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却异常清晰,在这间充满刑具气息的屋子里回荡,“这就是我的答案。其他的,我没什么可说的。”
审讯者似乎愣住了,大概是没料到他在这种时候,会用这种方式“承认”。但这承认,毫无用处。
接下来的折磨变本加厉,似乎要彻底摧毁他这具残破躯壳里最后一点硬骨。但他再也没有说过任何有价值的话。昏厥,清醒,承受,沉默。循环往复。
不知是哪一次昏迷醒来后,他躺在牢房的铁床上,浑身无处不痛,左眼更是一片黑暗的虚无。但神志却有一种异样的清明。他忽然觉得,时候差不多了。
他们不会从他这里得到任何东西了。那么,留给他的时间,恐怕也不多了。
他挣扎着,用还能动的手指,哆哆嗦嗦地从破烂的囚服内衬一个极其隐蔽的、用血迹和污渍巧妙掩盖的缝隙里,抠出了小半截他偷偷藏匿的、磨尖的铅笔头,和一小片勉强能写字的、皱巴巴的草纸——那是之前一次审讯记录用纸的边角,被他趁人不备藏起来的。
他挪到墙角,借着高处小窗透进的那一丝微弱天光,将纸片摊在膝盖上,用颤抖的、却努力想写稳的手,开始书写。
“淑仪吾妻,及吾儿、女共览:”
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牢房里,竟显得格外响亮。
“余今身陷囹圄,命不久长,此亦余早有所料,尔等不必过悲。”
他写得很慢,每一笔都凝聚着气力,也凝聚着无法言说的情感。左眼的黑暗让他必须更加专注地用右眼去辨认字形。
“吾一生奔波,所为者,信仰与大义耳。今事虽不成,然此心可昭日月,无愧无悔。唯累及妻儿,使尔等受惊惶,此乃余平生最大憾事,痛彻心扉,百死莫赎。”
字迹有些歪斜,但力透纸背。
“吾儿,尔父此生,位不过中人,财无余帛,所遗于尔等者,唯‘清白’二字,及数十年谨守之‘廉’字而已。望尔等体会余一生清廉,应知自立,不仰人鼻息,不取不义之财;当为善人,存心仁厚,行事光明;务必谨守吾家清廉俭朴家风,此乃安身立命之本,胜于万贯家财。”
写到“曦儿”时,他停顿了很久,笔尖悬在纸上,微微颤抖。那个寄托了无尽希望的名字,如今他要永远错过了。最终,他只是将对他们共同的期望,更重地揉进字里行间。
“淑仪,吾妻。结缡几载,聚少离多,家中重担,尽付汝身。余欠汝良多,今生已矣,唯愿来世……再报卿恩。万望珍重自身,抚育儿女成人。勿以余为念。”
最后的落款,他郑重写下:“夫 耀先 绝笔”。
写罢,他仔细地将这片轻如鸿毛却又重逾千钧的纸片折好,重新塞回那个内衬的缝隙,仔细抚平。铅笔头则小心地用唾液润湿,在床板下的阴影处捻碎、抹开,不留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
左眼是永恒的黑暗,右眼透过小窗,看着那一片狭窄的、灰蒙蒙的天空。身体各处依旧疼痛,但心里却奇异地平静下来,甚至有一丝尘埃落定的解脱。
他做到了所能做的一切。任务完成了,秘密守住了,最后想说的话,也留下了。
铁窗隔绝了自由,烈火灼伤了躯体,却终究,未能让这颗忠魂,有半分屈折。
他闭上眼睛,不再去看那窗外的天光。接下来的,无论是更多的折磨,还是最终的结局,他都已准备好了。
只是,在意识的最深处,那点关于“晨曦”的微光,依旧顽强地亮着,虽渺茫,却永不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