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鹅卵石”落入枯井的闷响,在郑耀先听来,像一声沉重的叹息,又像一道最终落下的闸门。
声音很快被福德祠周围萧瑟的风声吞没。他站在原地,保持着微微弯腰的姿势,仿佛真是个在破庙前随意投石许愿的路人。帽檐下的目光锐利如鹰,不动声色地扫过周围——颓败的围墙,荒草萋萋的角落,远处巷口模糊的人影。没有异动,至少他视野所及没有。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后颈的肌肉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刚才那一掷,角度、力道、时机,都在他心中预演过无数遍。自然吗?够隐蔽吗?有没有哪道藏在暗处的视线,捕捉到了这转瞬即逝的异常?
他直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带着一种被生活磋磨后的疲惫和随意。然后转身,拉低帽檐,脚步不疾不徐地汇入巷子零散的人流,仿佛只是个偶然路过、无所事事的中年人。
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直到推开家门,听到里面孩子隐约的嬉闹声,闻到厨房飘来的、熟悉的家常饭菜味道,他悬在喉咙口的那口气,才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吐出来。
胶卷送出去了。那份凝聚着“国光”野望和“珊瑚”毒刺的终极秘密,终于脱手。压在心头最重的那块巨石,蓦然移开,带来一种近乎虚脱的轻盈感,随即又被更空旷的等待填满——等待组织确认接收,等待未知的结局,等待悬在头顶的那把铡刀,最终落下。
接下来的日子,表面上与之前停职软禁时并无二致。窗外的梧桐树抽出嫩芽,又渐渐舒展成片片新绿。邻居家的收音机照常咿呀,巷口的孩童依旧嬉闹。但郑耀先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监视的目光似乎更加密集,也更加不加掩饰。巷口修鞋摊的“摊主”换了个更年轻的;斜对面二楼那扇窗户,几乎整天开着;连淑仪偶尔出门,身后缀着的“尾巴”都从一条变成了若有似无的两条。
家,成了透明玻璃缸。他们一家,就是缸里游动的鱼,每一个摆尾,每一次呼吸,都被缸外冷漠的眼睛记录、分析。
郑耀先的“表演”也进入了新阶段。他不再刻意维持那种被冤屈的愤懑,反而流露出更多消沉和倦怠。练字时,败笔越来越多,常常对着宣纸发半天呆;看书时,眼神涣散,一页书能看上一个时辰;对淑仪和孩子的关切,也蒙上了一层力不从心的麻木。他需要让监视者相信,这个失势的、被怀疑的旧军官,正在日复一日的软禁和无形压力下,逐渐失去锐气,耗干心志,变成一个真正的、无害的“废人”。
淑仪却在这令人窒息的平静中,日渐消瘦。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丈夫身上那种微妙的变化——不是消沉,而是一种……完成了某件极其重要之事后的、近乎释然的平静,这平静底下,又深藏着不容触碰的决绝。这比直接的焦虑更让她恐惧。夜里,她紧挨着他,听着他平稳得近乎刻意的呼吸,自己的眼泪却无声地浸湿了枕畔。白天,她更加小心翼翼,把所有的担忧都咽回肚里,只把最温暖的笑容和尽可能丰盛的饭菜端上桌,试图用家的微光,照亮他前路无边的黑暗。
孩子们也安静了许多。老大老二似乎懵懂地意识到,家门口那些陌生的叔叔,和父亲不再上班的事实有关,他们玩耍时不再大声喧哗,看父亲的眼神里多了小心翼翼的探寻。襁褓中的曦儿,是唯一不受影响的,他兀自茁壮成长,黑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世界,偶尔发出咿呀之声,成了死寂屋子里唯一鲜活的声音。
时间在紧绷的平静中,滑入了民国四十三年的九月。台北的春天吝啬而阴郁,连绵的冷雨下个不停,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像一块浸满了水的脏抹布,拧也拧不干。湿气无孔不入,渗进墙壁,渗进衣服,更渗进人的骨头缝里,带来一种摆脱不掉的阴冷。
然后,毫无征兆地,某种比湿冷更刺骨的东西,开始在这座岛屿的地下世界和某些特定的圈子里,悄无声息地蔓延。
起初只是极其隐晦的流言,像地底暗河涌动的汩汩声,模糊难辨。郑耀先是从一个以前勉强算有交情、如今避他唯恐不及的旧同僚那里,偶然捕捉到一鳞半爪。那人在街上偶遇,眼神躲闪,匆匆点头便要离开,却被郑耀先状似无意地拦住寒暄。对方脸色发白,额角冒汗,压低声音飞快地吐出几个词:
“出大事了……地下边……”
“蔡……蔡乾坤……省工委那个……落网了……”
“听说……骨头软,没顶住……”
“要变天了……大清洗……”
蔡乾坤掌握着台湾地下组织相当一部分的脉络和机密!他的被捕和叛变,不啻于一场毁灭性的地震!
郑耀先面上不动声色,甚至还顺着对方的话头,表达了一个“前”情报官员应有的震惊和对“党国肃奸”行动的支持,心里却像瞬间坠入了冰窟。虽然他这条线与此人并无直接交叉,属于更高层级、更绝密的单线,但如此高位者的叛变,引发的必然是国民党特务机关疯狂的反扑和无限扩大的怀疑。毛人凤和他的“忠诚调查小组”,绝对会像嗅到血腥味的鬣狗,趁机将之前所有积压的疑点、所有看不顺眼的人、所有他们想动而不敢动或找不到借口动的目标,统统扔进这场“肃奸”的绞肉机里!
他的“巧合”,他的嫌疑,在“蔡乾坤叛变”这个大背景下,将被无限放大,从一个需要证据的“疑问”,迅速变成一个“宁可信其有”的“清除目标”!
山雨欲来,黑云压城。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此刻听起来如同万千铁蹄,正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步步紧逼。
家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连最懵懂的孩子都感受到了那骤然降临的、令人喘不过气的压力,不敢大声说话。淑仪的脸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做事时手抖得厉害,不小心碰翻了针线盒,彩线滚了一地,她蹲下身去捡,捡了几次都没捡起来。郑耀先走过去,默默握住她冰凉颤抖的手,一根一根,帮她把线捡起,放回盒里。两人的手指都冷得像冰,触碰时,细微的战栗清晰可辨。
没有语言。一切尽在不言中。最后的时刻,真的近了。
十二月中旬的一个下午,连日的阴雨居然短暂地歇了。惨白的阳光有气无力地穿透云层,照在湿漉漉的街面和屋顶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泽。郑耀先像往常一样在书房“消磨时间”,实际是在做最后的清理。几页写有特殊符号的草纸在烟灰缸里化为灰烬,几本边缘可能留下翻阅痕迹的书籍被悄悄调整了顺序。他做得从容不迫,仿佛只是在整理杂物。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了与往常截然不同的动静。
不是一辆,而是至少两三辆汽车疾驰而至、猛踩刹车的声音,轮胎摩擦湿滑地面,发出尖锐的嘶鸣。紧接着,是沉重、杂乱、迅疾的脚步声冲上台阶,粗暴的砸门声如同惊雷般炸响,伴随着冷硬得不带一丝人气的喝令:
“开门!紧急公务!”
该来的,终于来了。
郑耀先的手微微一顿,将烟灰缸里最后一点纸灰碾散。他站起身,仔细地抚平身上那件半旧藏青长衫的衣襟和袖口,动作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惯常的整饬。镜子里的男人,面色有些苍白,眼窝深陷,但眼神却异常平静,深不见底,所有翻涌的情绪都被牢牢锁在了那潭幽深之下。
他走出书房。淑仪已经抱着曦儿站在客厅中央,身体僵硬得像一尊雕塑,脸上毫无人色,只有那双睁大的眼睛里,盛满了濒临破碎的惊恐和绝望。老大老二被吓住了,躲在保姆身后,小脸煞白。
“耀先……”淑仪的嘴唇翕动着,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落。
郑耀先走到她面前,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她和孩子们一眼。那目光复杂得难以描绘,有锥心的歉疚,有刻骨的不舍,有诀别的痛楚,更有一种无法动摇的、磐石般的坚定。他伸出手,似乎想最后摸一摸曦儿柔嫩的脸颊,指尖在触及前微微蜷缩了一下,最终,只是重重地、却又极其克制地,按在淑仪剧烈颤抖的肩膀上。
“别怕。”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照顾好孩子。”
说完,他毅然转身,走向那扇正在被疯狂砸响的大门。
门从外面被猛地推开,力道之大,让门板撞在墙上发出砰然巨响。几个身穿中山装、面色冷峻如铁的调查组成员堵在门口,为首的是谭阎王手下那个脸上带疤的马队长,眼神凶戾。门外台阶下,还肃立着几名荷枪实弹的士兵,枪刺在惨白的阳光下闪着寒光。
“郑耀先!”马队长唰地抖开一张盖着猩红大印的逮捕令,声音如同铁石相击,“奉毛局长暨‘忠诚调查小组’令,你涉嫌‘通匪窃密’,即日起正式逮捕!带走!”
没有多余废话,两名膀大腰圆的行动队员立刻抢上前,一左一右,如同铁钳般牢牢扭住郑耀先的双臂,力道凶狠,几乎要捏碎骨头。
郑耀先没有挣扎,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他只是在被扭住胳膊的瞬间,用尽全身力气,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门内。
淑仪死死咬着下唇,鲜血渗了出来,却硬生生将哭声憋在喉咙里,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滚落。怀里的曦儿被这紧张恐怖的气氛吓到,突然“哇”地一声爆发出尖锐嘹亮的啼哭。那哭声撕心裂肺,如同最后的挽歌,狠狠刺穿了屋内死一般的寂静,也狠狠刺穿了郑耀先的心脏。
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但迅速稳住了。他猛地转回头,面朝门外那一片惨白冰冷的阳光,将所有软弱的情绪彻底斩断。
“走吧。”他吐出两个字,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出门办理一件寻常公务。
他被粗暴地推搡着下了台阶,押进其中一辆车窗被黑布遮得严严实实的汽车。引擎轰鸣,轮胎碾过积水,溅起浑浊的水花。透过车窗缝隙最后一丝狭小的视野,他看见自家那扇门迅速变小、模糊,淑仪抱着孩子孤零零立在门口的身影,如同狂风中即将熄灭的残烛,凝固在无边的寒意里。
车厢内光线昏暗,充斥着烟草和皮革的浑浊气味。马队长和另一名行动队员将他夹在中间,目光如鹰隼般牢牢锁定着他,一言不发。
郑耀先靠坐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他不知道车子会开往何处,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怎样的炼狱。但他知道,从踏出家门的那一刻起,那个作为丈夫、作为父亲的郑耀先,就已经死了。
剩下的,只是一个代号,一个信念,一个必须坚守到生命最后一刻的秘密。
汽车在湿滑的街道上疾驰,窗外模糊的光影飞速流转,最终淹没在一片越来越深的、仿佛永无尽头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