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
“一个刚刚失去父亲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大学生。”
“一个看起来悲痛到随时会昏厥的憔悴母亲。”
“她们的形象太完美了,完美地满足了公众对于‘受害者家属’的一切想象。”
“在夏国人的观念里,死者为大,同情弱者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网友们持有的朴素正义观,足以让绝大多数人在看到这个视频的瞬间,就决定好自己的立场。”
“但这样很好。”他话锋一转。
“一出戏,必须要有正方和反方,才能吵得起来,才不会很快平息。”
“我也需要她们现在这样,拼尽全力地哭诉,煽动所有人的情绪,把火烧得越旺越好。最好烧到人尽皆知,烧到所有人都被迫站队。”
足够大的声量,足够多的关注度,让这件事的影响力超出这个城市,甚至这个省的掌控范围,走到最高检的视野里去。
李若荀看着屏幕上那对博取了无数同情的母女:
“死者这个身份带来的道德优势,我是占不到了。”
“但是,等到我再次出现在公众面前的时候,当一个比这对孤儿寡母,更值得同情,更能定义‘受害者’的角色……”
“我还是很有信心的。”
……
京成律师事务所。
长桌尽头,陆宁宣面前摊开的笔记本上,潦草的字迹划了又划,仿佛一团乱麻,正如她此刻的心绪。
公司里那些趁火打劫的董事,网络上沸反盈天的舆论,她都无暇顾及。
她现在只有一个目标。
把李若荀,从那个泥潭里捞出来!
为此,她第一时间动用了所有资源,请来了国内刑辩领域的金字招牌——京成律所。
上世纪京成律所的创始人被称为夏国刑辩第一人,所以京成在这个领域的权威性毋庸置疑。
而此刻,坐在她对面的男人,名叫郑以仁。
陆宁宣过去时常接触的只有金融与商业律师,她对这个名字一无所知。
但实际上他在刑事辩护这个领域却是大名鼎鼎。
二十八岁创办个人律所,三年后被京成天价并购,直接授予顶级合伙人身份。
最高法编纂的《刑事审判参考》,将他的一场辩护收录为指导案例。
当新的《刑法修正案》出台,央台法治栏目邀请来为全国观众解读法律的首席嘉宾!
他是京成最闪耀的星星之一。
“根据目前我们能接触到的卷宗材料来看,情况不算最坏。”
郑以仁的声音平和,他的助理在一旁快速地记录着。
“死者刘和健首先对杜星实施不法侵害,李若荀先生介入制止。过程中,刘和健持刀伤人,导致李若荀先生心脏部位受伤,随后才发生致命搏斗。”
“这是我们辩护的基石。”
“争取防卫过当,甚至减轻或者免于刑事处罚都是我们可以努力的方向。”
“防卫过当?”一直沉默的黄菀,眉头瞬间拧紧,声调陡然拔高。
“郑律师,不能是正当防卫吗?我们小荀是清白的!他是为了救人,是见义勇为,他是公众人物,一旦留下案底,他这辈子就毁了!”
郑以仁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无奈的苦笑,镜片后的目光里,流露出一闪而过的悲悯。
身为顶尖的刑事律师,他见过的卷宗堆起来比他人还高。
那些白纸黑字背后,是人性最幽暗的深渊。
他看过太多披着人皮的恶魔,早已习惯对人性抱持最悲观的看法,以至于当一个真正展现出人性光辉的案例摆在面前时,他无可避免地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当事人抱有了极大的同情。
无论何时何地,愿意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赌上自己前途甚至生命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但法律,不是诗歌,更不是童话。
“黄女士,我理解您的心情。”郑以仁声音依旧平稳,“法律条文是理想状态的规定,但司法实践是另一套逻辑。”
“在夏国的司法体系里,‘正当防卫’的认定,尤其是致人死亡的‘特殊防卫’,其适用是极其、极其审慎的。”
“为什么?”陆宁宣追问,声音沙哑。
“因为要排除一切其他的可能性。”
郑以仁解释道。
“简单来说,司法系统天然有一种‘维稳’的倾向。”
“一个活人死了,另一个活人就必须为此承担某种程度的责任。”
“想让系统承认一个人杀了另一个人之后,可以毫发无伤、不承担任何法律后果地走出来,非常困难。”
“我这样说,是希望你们能对案件的复杂性有一个清醒的认知,放低一些不切实际的期待。”
“至于演艺事业……”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其中的意思所有人都明白。
别想了,能把人捞出来就很好了!
会客室里一片死寂。
陆宁宣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她以为凭借李若荀救人的事实,可以理直气壮地争取无罪,却没想到现实如此残酷。
为什么?
为什么做好人,要付出这么惨痛的代价!
“您也做不到吗?郑律师,钱这方面绝对不是问题……”
郑以仁摇头:
“不,不是钱的问题。我理解你们的期望,但我的职责不是为你们描绘一个不存在的完美结局,而是基于事实和法律,找出那条最有可能通向光明的路。”
“但您放心,我们的核心策略,一定是为李若荀先生做无罪辩护,这一点不会动摇!”
“我们会尽一切可能,去争取那个最理想的结果!”
随着交流,窗外的天色开始变得昏黄,郑以仁合上了面前的文件夹:
“我和我的团队会尽快前往当事人所在地,争取第一时间申请会见。后续有任何进展,我会随时和你们沟通。”
走到会议室门口,郑以仁正要转身,陆宁宣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
“郑律师。”
他回过头。
看见陆宁宣脸上那副坚不可摧的面具,终于出现了一道裂痕。
她的眼眶泛着红,只是看着他,用尽全身力气,吐出三个字。
“拜托了。”
声音很轻,却仿佛承载着千钧之重。
郑以仁迎着她的目光,郑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