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学堂外的麻绳还在风里晃。那张挂着的纸条翻了个面,“灭”字朝上,“经纬”朝下。陈麦穗蹲在染缸前,把昨夜残留的药渣捞出来,放进陶罐封好。她站起身时,听见村口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几个孩子跑进院子,喘着气说有外人来了,抬着个不能动的人。
她立刻叫来阿禾。两人走到村口,看见一群深目高鼻的异乡人站在驿舍门前,领头那人披着羊毛斗篷,怀里抱着一个脸色青白的男子。那人见了陈麦穗就跪下来,指着怀中人,又指指自己的心口,嘴里说着听不懂的话。
陈麦穗没动。她盯着那病人的手,指甲发紫,呼吸短促。这不是瘟疫,也不是中毒。
她转身往回走。“带他进来。”
病人被安置在晒场边的草席上。徐鹤闻声赶来,袖口还沾着昨晚的药灰。他蹲下身,翻开病人眼皮看了看,又把手搭在腕上,闭眼片刻。
“寒湿入肺,经络闭塞。”他说,“再拖一日,痰堵气道,就难救了。”
陈麦穗点头。“能治?”
“能。”徐鹤站起来,“桂枝汤加减,配艾灸开窍。但药材要快,火候不能错。”
她当即命学童去取昨日列好的七味基础药。甘草、黄芩、半夏、桂枝、生姜、大枣、艾叶,一样不少。药罐架在石台上,火苗舔着底部,水开始冒泡。
罗马商人一直守在旁边。他看陈麦穗不慌不忙地指挥,眼神渐渐变了。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倒出几粒金珠放在石台边上。
陈麦穗看了他一眼,把金珠推回去。
那人急了,又比划,又拍胸口,意思是谁救了人,就得受重礼。
她摇头。“等他活过来再说。”
药煎好了。徐鹤亲自喂下,一勺一勺,慢而稳。然后点燃艾条,在病人背部几个位置轮流熏烤。烟味散开,有人捂鼻子,孩子却围得更近。
第一夜过去,病人咳出一口黑痰。第二天中午,手指能动了。第三日清晨,他睁开了眼。
整个村子都安静下来。
罗马商人当场跪在地上,额头触地。他身后的人也跟着跪下。陈麦穗想扶,但他不起,直到她答应收下一点东西才肯抬头。
他从腰间解下一柄金匕首,双手捧上。刀身刻着奇异纹路,柄端镶着一块暗红石头。
她接过,没有留下,而是转身走向学堂。她把金匕首放在讲台中央,用一块粗布盖住。
“这东西,归学堂。”
围观的人愣了一下,随即有人低声念起来:“甘草解砒,绿豆助清……”
她回头看着罗马商人。“你要谢,可以。但不是用这个。”
那人皱眉,听不懂。
耶律齐这时赶到,站在两人中间翻译。
“她说,你若真想谢,就把这里的医术带回你们的地方。”耶律齐说,“教给你们的人。”
罗马商人怔住。他看看陈麦穗,又看看徐鹤,再看看那些背药性的孩子。
他问:“你们愿意把自己的本事,交给外人?”
陈麦穗说:“医无国界。人有情。”
他沉默很久,忽然开口,让随从中一个年轻人站出来。那青年约莫二十岁,背着皮囊,手里拿着一支铜笔。
“他跟你学。”罗马商人说,“三个月。”
她点头。“可以。但先从认药开始。”
当天下午,徐鹤重新写下一份方子。比之前的更细,加了剂量换算和禁忌说明。他把纸交给陈麦穗时,手有点抖。
“我老了。”他说,“但这些字,还能写清楚。”
她接过,展开看。字迹依旧硬实,一笔不虚。
傍晚,织妇们送来一件厚衣,给康复的病人穿上。有个小女孩偷偷塞了个艾草香囊在他枕头下。孩子说是驱邪,其实只是想让他知道,这里有人盼他好。
陈麦穗站在晒场中央,叫来所有上医课的孩子。
“今天你们看到的,就是‘救人’。”她说,“不是为了谁夸我们,是为了不让一个人躺在地上没人管。”
有个男孩举手。“那以后外国人来了,我们也救?”
她看着远方。“只要他还喘气,就该救。”
第二天一早,罗马商人带着青年再来学堂。这次他没带金珠,也没带礼物。他从皮囊里取出一卷羊皮,铺在地上。上面画着山川河流,还有一些符号。
他指着西方一片区域,又指指自己,意思是他们的家在那里。
陈麦穗没多看。她只是拿起炭笔,在一块新陶片上写下“桂枝汤”三个字,递给那青年。
“第一天,识字。”她说。
青年接过,低头临摹。一笔一划,认真得很。
徐鹤坐在角落,喝了口热水。他觉得累,但没说。他知道这三天不只是治病,是在种东西。
种一种将来能长出去的东西。
中午时分,阳光照在讲台上的金匕首上,反射出一道光,打在墙上的“医课”二字上。
陈麦穗正在誊抄那份药方。她准备把它贴在墙上,作为第二轮教学的内容。
门外传来脚步声。罗马商人的青年徒弟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张刚写好的纸。上面是歪斜的汉字:
“甘草二两,黄芩三钱,半夏去皮……”
他站在门口,不敢进来,只把纸举高。
她接过,看了看。
字不好看,但没错。
她抬头对他点点头。
青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他转身跑出去,边跑边喊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话。
院子里的孩子听见,也跟着喊起来。
声音混在一起,听不清是什么。
陈麦穗把那张纸钉在墙上,紧挨着“医课”下方。
她的手指离开钉子时,一滴汗从额角滑下,落在纸上,把“黄芩”两个字洇湿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