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烬的手攥得更紧了,指节泛白,像是要把自己钉进这具残破的躯壳里。
凌昊低头看着他,指尖拂过手背上凸起的青筋,那脉搏跳得缓慢而沉重,像一口锈蚀的钟,在废墟深处勉强敲响最后一声。病房静得可怕,只有心电仪规律地滴答着,仿佛在数着时间的灰烬。走廊外有人走动,脚步轻得几乎不存在,像是怕惊扰了那些已经沉睡的人。
林瑶站在门口,手里捏着一张纸,边缘已被汗水浸软。她的眼睛红得发烫,声音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的:“凌昊……名单……整理好了。”
凌昊没有回头。他知道那是怎样的名单。六十七个名字,每一个都曾笑着抢饭堂的最后一块肉,曾在训练场上摔得满身泥水还互相搀扶,曾在巡逻途中讲着荒唐笑话驱散寒夜。如今他们躺在东墙外,盖着染尘的黑旗,再也不会回应点名。
“什么时候?”他问。
“明天早上八点。”林瑶顿了顿,目光落在床上的人身上,“陆队……能去吗?”
凌昊转头看他。陆烬睁着眼,瞳孔清明,唇色却如雪后枯枝般苍白。他轻轻点头:“我要去。”
“你站不起来。”
“我可以坐着。”
“轮椅。”
“好。”
林瑶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走廊的灯忽明忽暗,像垂死之人最后的呼吸,电力系统还在苟延残喘。
葬礼那天,天刚破晓。风从东墙的裂口灌进来,卷着灰与碎屑,在空中打旋,仿佛亡魂低语。六十七具遗体整齐排列,黑旗覆盖,沉默如山。石头站在第一排最边,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根不肯倒下的柱子。艾米在他身旁,眼眶肿胀,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空洞的颤抖。雷烈立于南侧,右手始终按在枪柄上,仿佛只要他还站着,敌人就不敢回来。
凌昊推着轮椅缓缓前行。陆烬穿着作战服,扣子严整地系到领口,遮住脖颈处狰狞的伤痕。他的手搭在轮椅扶手上,指甲嵌进金属边缘,指节泛白,仿佛一松手就会坠入深渊。
所有人肃立。无人言语。
陆烬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穿透了风沙:“他们不是数字。”
停顿良久,他又说:“是兄弟。”
话音落下,石头猛然单膝跪地,额头抵上膝盖,肩膀剧烈起伏。艾米捂住嘴,泪水无声滑落。林瑶站在指挥台旁,咬着下唇,血珠从嘴角渗出,她却不肯抬手擦拭。
雷烈抬起右手,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众人随之敬礼。
风卷着灰,在空中盘旋,久久不散。
仪式结束,凌昊推着陆烬返回医疗区。途中遇见工程队正清理废墟,有人抬着担架匆匆走过,伤员手臂上的绷带渗出血迹,滴落在焦土上。
回到房间,凌昊将陆烬抱上床。他刚要离开,手腕却被猛地攥住。
“别走。”
“电力系统要重接,艾米一个人撑不住。”
“就一会儿。”
凌昊停下,蹲在床边,额头抵上陆烬的胸口,闭上眼。陆烬能感觉到他的呼吸,一下,又一下,沉重而真实。
十秒后,凌昊起身:“我去了。”
陆烬点头。
中午,艾米在控制台前喊人。凌昊赶到时,屏幕上全是乱码,信号断断续续,备用电源发出低沉的嗡鸣。
“东区电网只能恢复百分之四十。”艾米指着线路图,声音疲惫,“主变压器炸了,必须更换。”
“联系钱万有。”
“他已经涨价,三倍。”
“告诉他,不卖,就断他所有交易权限。”
“他说……他不怕。”
凌昊冷笑:“那就让他试试看。”
说完他转身离开,途经医疗区时,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陆烬没睡。他靠在床上,盯着终端屏幕,阵亡名单一行行滚动,名字一个个闪过,像永不终结的告别。
凌昊脱鞋上床,从背后抱住他,将人往怀里拢。陆烬向后靠去,头枕在他肩上,像一片终于找到归处的落叶。
“别看了。”
“我想记住。”
“记住了,也换不回他们。”
“可我得知道是谁。”
凌昊不再说话。他关掉终端,抱着人躺下。房间里寂静如墓,唯有远处传来搬运物资的声响,沉重而单调。
傍晚,林瑶送来晚饭。凌昊接过,放在桌上。陆烬只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
“重建方案我拟好了。”林瑶低声说,“先修北门和东墙,再补防御网。医疗组急需药品,清单我已经列好。”
“批。”
“还有……家属抚恤金。”
“双倍。”
林瑶点头:“好。”
她走后,凌昊坐在床边。陆烬望着他:“你多久没睡了?”
“不记得。”
“去睡会儿。”
“等会儿。”
他靠着床沿坐下,手搭在陆烬腿上。没几分钟,呼吸便沉了下来,睡着了。
陆烬轻轻动了下手,将自己的手指插进他掌心,紧紧握住。
半夜,凌昊被通讯器震醒。他摸出设备,是雷烈发来的巡查报告:南门无异状,敌军未返。
他放下通讯器,发现陆烬睁着眼,望着天花板。
“怎么了?”
“梦到他们在喊我。”
“谁?”
“那些人。”
凌昊翻身躺平,将人拉进怀里:“我在。”
“我知道。”
“下次我替你主持。”
“不行。我是队长。”
“你现在是伤员。”
“可我还是队长。”
凌昊轻轻捏了捏他后颈:“睡吧。”
两人贴得很近,体温交融,像两片在寒夜里相依的残叶。窗外风依旧拍打着未关严的窗框,发出低哑的呜咽。
第二天清晨,凌昊又被叫走。艾米说北区管道漏气,险些引爆。他匆匆穿衣,临走前在床边蹲下。
“等我回来。”
陆烬点头。
凌昊抱了他一下,转身离去。
房间里只剩陆烬一人。他拿起终端,重新打开名单。翻到中间,手指停在一个名字上——那个三个月前才来基地的新人,被压在碎石下,连一句遗言都没留下。
他闭上眼,将终端轻轻压在胸口,仿佛那里还能听见心跳。
门外传来脚步声,极轻。
雷烈站在走廊尽头,望了一眼病房门,转身走向南门。枪在手中,步伐坚定。
林瑶在指挥室核对物资,一笔一笔划去消耗项。茶早已凉透,她一口未动。
石头蹲在东墙边,用手一点点拂去战友遗物上的灰——一块破损的战术表,一根断裂的皮带,一张皱巴巴的照片。
照片上三人笑得灿烂,阳光洒在脸上,像永远不会熄灭的光。
他把照片塞进胸口口袋,继续清理。
凌昊在北区检查管线,手套沾满油污。他抬头看了眼医疗区的方向,站了一会儿,又弯腰继续工作。
陆烬躺在床上,听着外面搬动物资的声音。他不动,手始终压在胸口,护着那台终端。
风从窗口吹入,掀动桌上的纸页。
纸页上写着重建计划的第一行字,墨迹未干。
凌昊回来时,陆烬仍醒着。
“累吗?”他问。
陆烬摇头。
凌昊脱掉外套,直接上床,从背后抱住他。这一次,他没有说话,只是收紧手臂,像要把对方嵌进自己的骨血里。
陆烬反手抓住他的手腕,往怀里带了带。
两人贴在一起,呼吸渐渐同步。
外面夜色深沉,基地的灯一盏接一盏熄灭。
唯有控制台还亮着,艾米趴在桌上睡着了,手里仍攥着笔。
林瑶走出指挥室,望向东墙方向,伫立良久,才缓缓走向宿舍。
石头仍坐在废墟边,没有回去。
雷烈在南门站岗,枪口朝外,目光如铁。
凌昊的通讯器又震了一下。
他没有去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