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沈微澜就进了公廨。
她袖口还沾着榕江县的泥点,昨夜在病孩床前守到三更,今早马不停蹄赶回来。秋蘅跟在后头,手里捧着药匣,“主子,您得歇会儿,这三天一共才睡了不到两个时辰。”
“不急。”她翻开案上堆着的折子,“先把事办完。”
春棠已经在等了,账本摊开,笔尖蘸好墨,“南王府那批金锭清点完了,八万两整,一文没少。田契地契也归了类,按您说的,统交巡检司管着,战后再分。”
沈微澜点头,“人呢?”
“都在校场候着。”春棠顿了顿,“将士们听说要发赏,一个个眼睛都亮了。”
“那就走吧。”
校场风大,旗杆吱呀响。
将士列成方阵,站得笔直。有人指甲缝里还嵌着断龙岭的灰,有人胳膊上的旧伤被风吹得发痒,却没人动一下。
沈微澜站上高台,身后是四大丫鬟。
春棠展开名录,声音清亮:“第一等功,斩敌将、破粮道、护民撤退者,赐金十两,家属另补抚恤;第二等,守隘口、传军情、负伤不下阵者,赐钱五贯,甲一副;其余有功者,依职司补缺,粮饷加半季。”
底下嗡了一声。
一个满脸横肉的将领挤出来,嗓门冲天:“我们这些老兄弟拼死杀出来的,就这点东西?南王府那库房我见过,金山银海!凭什么不分个痛快?”
旁边几人也跟着躁动。
沈微澜没看他,只对夏蝉使了个眼色。
夏蝉一步上前,剑柄轻敲地面,“张虎,你在北坡断后时带三十人死守三刻,救下五百流民,记首功。可你私吞缴获的箭囊三箱,藏在营帐夹层,这事要不要当众拆开说?”
那人脸色一变,“你……你胡说!”
“我没搜。”夏蝉冷笑,“是你自己夜里翻出来数,吵得隔壁睡不着。”
人群安静了。
沈微澜这才开口:“金银再多,散出去就没了。可规矩立起来,能护十年平安。你们要的是钱,我要的是信——信我能守住承诺,信你们能听令如山。”
她扫过全场,“谁觉得自己功劳被压了,现在可以站出来,我当面核。”
没人动。
她抬手,示意春棠继续。
一项项念下去,有人红了眼眶,有人咧嘴笑出声。一个断了手指的老兵接过金饼,攥得指节发白,忽然跪下磕了个头。
“谢夫人。”
这一声像开了闸。
接下去的赏赐再没人吭声。铜钱装进布袋,兵器抬进营房,田契由巡检司收存,一张张贴在公告栏上,任人查看。
散场时,有人低声说:“这女人比男人狠,也比男人公道。”
回帐后,沈微澜脱了外袍,直接去了密室。
檀木箱一只只打开,金银映得人脸发亮。
“兵书二十七卷,刀谱六册,南疆舆图残本三份。”冬珞记着,“还有这个。”
她递来一只小匣,漆面斑驳。
沈微澜打开,里面躺着一块玉佩。
入手沉,颜色青灰,纹路像云又像雷,弯弯曲曲绕成圈。她指尖划过那些线条,忽然停住。
“这纹……不对劲。”
秋蘅凑近看,“不是玉,也不是石。我刚才刮了点粉末,烧过,里面有铁星和朱砂末,像是从天上落下来的东西。”
“天上?”春棠皱眉。
“古书里提过‘坠星石’,说前朝有个秘教用这种石头做信物。”冬珞翻着手里的册子,“可惜记录都被毁了。”
沈微澜把玉佩翻过来,背面有几个小字,极细,像虫爬。
“双鱼环佩,启钥之始。”
她念了一遍,心里咯噔一下。
昨晚在榕江,她给一个发烧的孩子喂药,那孩子迷糊中说了句梦话:“娘,鱼游过去了……亮亮的。”
当时没在意。
现在想想,那村子叫双鱼村,村口有座断桥,桥墩上刻着两条相对的鱼。
她猛地抬头,“冬珞,拿地图来。”
冬珞立刻铺开南疆全图。
沈微澜把玉佩放在上面,对照纹路。某一刻,她手指一顿。
“你看这里。”她指着断龙岭西脊,“这条山谷,地图上没名,但玉佩上的纹,正好对上它的走向。”
冬珞眯眼,“不只是走向……这些符号,像是标记点。”
“不是藏宝。”沈微澜低声说,“是引路。”
屋里静下来。
春棠咽了口口水,“主子,这东西……不能让别人知道吧?”
“当然。”她把玉佩收回锦囊,塞进怀里,“今晚开始,查十年前所有叫‘双鱼’的地方。还有,禁书目录里凡是提到‘星坠’‘环佩’‘秘钥’的,全部调出来。”
“要不要告诉谢将军?”夏蝉问。
“不。”她摇头,“他现在盯着北面防务,别让他分心。这事我们几个盯。”
秋蘅皱眉,“可这东西邪性,万一牵出什么祸事……”
“祸早就埋下了。”沈微澜看着灯芯,“若蘅当初怎么拿到兵符的?南王为什么偏偏选在断龙岭起事?这些事,从来就没那么简单。”
她顿了顿,“我现在只想知道,这块玉,到底是谁留下的。”
第二天傍晚,冬珞带回一本残册。
纸页焦了一角,标题只剩三个字:《玄录》。
“是从京都废寺找出来的,原属宫廷禁藏。”她压低声音,“里面提到‘双鱼环佩’是前朝皇室秘器,共两块,一阴一阳,合则开启‘地阙门’。”
“地阙门?”春棠打了个寒战,“听着就不吉利。”
“后面没了。”冬珞叹气,“就这一页。”
沈微澜盯着那行字,忽然想起什么。
她翻出自己随身带的画册,抽出一张山水稿。那是她早年临摹《禹贡图》时画的,南疆部分她特意加了山脉走势。
她把画铺开,叠上玉佩拓片。
某一瞬,她呼吸一滞。
两条线重合了——一条是她画的主山脊,另一条是玉佩上的纹。
而交汇点,正是那个无名山谷。
“不是门。”她喃喃道,“是锁。”
“什么锁?”夏蝉问。
“锁住东西的。”她抬头,“或者……锁住人的。”
第三日清晨,营地恢复平静。
将士们拿了赏,训练格外卖力。校场刀光闪成一片,喊声震天。
沈微澜站在帐外看了一会儿,转身回屋。
她把玉佩放在灯下,又拿笔细细描摹纹路。画到一半,笔尖忽然一顿。
她发现,其中一个符号与沈家祖宅后院那棵老梅树的枝干形状极为相似。
那是她小时候偷偷刻在墙上的记号。
她手指微微发抖。
这纹路……有人照着沈家的东西做的?
还是说,沈家本来就跟这玉佩有关?
她正出神,帘子被人掀开,春棠犹豫了一下问道:“主子,您是不是……看出什么了?”
沈微澜停笔,看着玉佩。
“我在想,”她轻声说,“我爹当年为什么非要把我嫁给谢云峥。”
春棠愣住。
“表面说是联姻,可沈家那时已经失势。镇国侯府要联,也该找更硬的靠山。”她摩挲着锦囊边缘,“除非……他是想护住我。”
“护住您?”
“或者,”她抬眼,“是在躲这个东西。”
屋里安静得能听见灯芯爆响。
春棠张了张嘴,还想问。
沈微澜却突然站起身,“叫冬珞,带上《玄录》残页,去书房等我。另外,备纸墨,我要写一封信。”
“寄哪儿?”
“京城,沈府老宅。”她顿了顿,“让送信的人,走暗道,别经官驿。”
春棠点头出去。
沈微澜最后看了眼玉佩,把它放进抽屉最底层,盖上一本旧诗集。
她坐回桌前,提笔蘸墨。
写了三个字:父亲大人。
笔尖悬着,迟迟没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