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缱绻拉开羽绒服的拉链,胸口露出休闲风的卫衣,我才发现她卫衣里面搭了件白绒色的高领毛衣,因为平常她的拉链都拉到顶,所以下巴以下的部位几乎看不见。
“吸点痒。”宋缱绻从内口袋掏出一个氧气瓶,朝我晃了晃。
我迟缓的接过,半晌,还了回去,“我还想坚持一会儿。”
宋缱绻没有说话。
……
……
中午吃过饭,我们四个人集合去了趟时轮坛城。
入口很安静,安静的像一个巨大的正在呼吸的肺。
我们买票,两口子很自然的从我们这个小队伍分散,就剩下我和宋缱绻两人。由于之前的一系列交谈,我们已经不像刚认识那样夹生,能做到边走边聊,就跟普通朋友一样。
参观的人不少,但是浓重的佛教气息使得每个人不约而同的虔诚,相互默契的收敛声音,所以只能听见来自不同人轻微的脚步在过道里走动。
时至今日,再让我回忆时轮坛城里的场景,我已描述不出具体。和记忆类似,千千万万的事物缠绕交织,千丝万缕,乱成一团。有太多,我只能抓住其中一条,也是让我最深刻的一条。
这里只写重点。
快想起点什么,至少有个入口。我头痛欲裂,睡眠不足加上高强度的工作给我上刑,我写不出来了,写不出来了,但总得写,一定要写,哪怕一句话,一个开头……
想起来了,可能不完全符合真实,但那是我烛火一样摇晃的记忆里所点亮的一个开场。
一起在过道里行走的人群,有一部分是跟旅行团来的,穿红背心的导游腰间挂着小蜜蜂,声音通过扬声器小心细微的解说:“一会儿,我们将看到时轮金刚。请注意,当你凝视佛像的眼睛,如果感到不安或内心震颤,就不要勉强自己了。因为时轮金刚的眼睛,照见的是人们内心最深处的状态。”
前方一道光亮堵在出口,身前远近大小的昏黑后脑勺开始嘀咕,宋缱绻走在我身边,我犯怵。
我没做任何攻略,所以不知道时轮金刚长什么样子,就好像提前感应似的,我的手心出汗。
走出通道,面前豁达开朗,空气里飘浮着深沉凝重的念经声,从木头、墙壁、彩绘,和空气本身渗出来。
出来后并非直面佛像,而是在殿内四周的木制回廊。回廊共三层,出来后已经可以隐约看到时轮金刚金色的侧脸。
走廊很窄,只容一人半通过,厚重的木栏杆,光纤不知从何处巧妙引入,均匀,几乎没有影子。
空气似乎更稠密,呼吸需要多用一点力气,肺部的压迫感变得具体。
第一层,也是最高的一层,我透过左侧栏杆上方望去,第一次以较为完整的视角观摩金刚的全貌。数不清几张脸几只手,全身鎏金,辉煌的头冠和多如林梢的手臂扇着金光。庞大,威严,是一个完成态。
我感到敬畏,就像独面一片布满规律性的星空,那么多深奥的秩序,只能承认其存在。
继续往下走,来到第二层。
我们来到了与佛像躯干和主面庞平齐的高度,我看清了其中一张脸额头上的第三只眼睛,幽深的睁开,瞳孔的位置像是吸收了周围所有光,变成绝对凝视的黑暗。如同一把镀了金光的剑穿透我作为人类的伪装、借口、渺小的烦恼。
下意识屏住呼吸,咳嗽的欲望被更深的寒意压下去。
第三层,回廊降至最低处。从这里看则需要仰视,角度变了,光线也变了,天窗将佛像低垂的眼脸和嘴角弧度勾勒的异常清晰。
我再次正视那张面孔,却看到了,疲惫的温柔,慈悲的怜悯。
……
……
如果说第一层的感受出自我对藏传佛教最基本的尊重,第二层估计是我内心有鬼。没错,时轮金刚一眼看破我的愧疚,我的私心。我这趟旅行的代价是抛下妻子,抛下家庭,我用自己亲人的担忧与眼泪换来一场不一定有结果的旅行。
所以金刚威怒,狰狞带着审判的目光刺穿我,我才会如此恐惧。
只是……第三层的悲怜又是什么?难道是因为我有癌症,时日不多,所以同情渺小的生命?
我想不通。
晚上在当地的特色土司宴用餐,座位呈“回”字分布。中间留着一大片空地,铺着色彩鲜艳的藏式地毯,是表演的舞台。
我们来的不算早,靠内侧视野更好的座位已被其他游客占据。宋缱绻扫了一眼,指了指靠外侧离入口稍微近一点的空位。位置不太理想,离热闹的舞台中心稍远,但是穿梭上菜的服务员方便过来,不那么拥挤。
坐在厚厚的坐垫上,桌上摆好了圆形宽口的黄铜锅,锅壁被常年的使用擦拭磨出温润的光泽,边缘处有烟黑色的痕迹。
服务员帮我们点燃锅底的木炭,牛骨汤尚未沸腾,橙红火光从托架的花纹空隙隐隐透出来,像是鸟窝里小巧可爱的黄鸡用红色的鸟篆去啄金色的阳光。
这里采用发餐的形式,我从服务员手上的托盘取了两碗牛肉片,一碗放自己锅旁,另一碗悄悄放在宋缱绻的桌上。
此时的宋缱绻正捏起一小撮青稞粉,没有吃,指腹慢条斯理的捻着,细腻的青稞粉从指缝漏下,掉在深色的藏毯上。
我突然心血来潮的问她:“参观时轮坛城的时候,面对时轮金刚,你与佛对视了吗?”
宋缱绻斜过眼珠子睃了我一眼,又回到指尖,淡淡的说:“我觉得更像是一种被允许的窥探。我看着佛的眼睛,但佛并不真正看我这个‘人’,通过对视,我看到的是我站在那里,背后拖着的所有影子。我毕业时没有选择另一条路,我和家里人吵架,和闺蜜闹掰,和前男友分手,这些东西在那样的注视下,就像强光灯从身后打亮,投在墙壁,放大、扭曲,清晰的让我难堪。”
锅底的炭火啪的一下,溅出些许火星子,又迅速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