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冬,乌拉尔山脉的风雪相较同年更加猛烈,寒风如同无数冰冷的刀刃,混杂着细碎的冰渣,无情地从西伯利亚原始松林的缝隙中冲出,扑打着围坐在一小堆苟延残喘的篝火旁那十几个人的身上。
火苗微弱地跳跃着,对抗着仿佛能冻结灵魂的严寒,勉强能给这十几个人提供着一丝可怜的光线和微不足道的暖意。
这里是红军“乌拉尔复仇者”游击支队的最后一个隐蔽营地,如果这还能被称为营地,不过是林间一片相对背风的洼地,地面上结着厚厚的冰壳,坐下时能听见布料与冰面摩擦的脆响。
曾经,这支由溃散的红军士兵、当地民兵和不愿屈服的老百姓组成的队伍,最鼎盛时有过两百多人,像一根扎在欧盟联军漫长补给线上的毒刺。
但现在,篝火旁只蜷缩着十七个身影。他们衣衫褴褛,棉絮从破口处绽出,沾满了污泥和冰碴,有的人为了保暖,把缴获的白军破军毯剪开来裹在身上,红蓝布料斑驳交错。
脸庞被冻疮、饥饿和极度的疲惫侵蚀得不成样子,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得渗出血丝,只有偶尔抬起的眼神里,还残留着一丝属于西伯利亚野狼般的顽强与警惕。
队长伊万·彼得罗夫,一个前沙俄军队的老兵,曾参加过西线对德奥的大大小小的战役、也在南线的高加索对付奥斯曼帝国,后因不满国内的制度和国家的腐败,转而投身红军,此刻的他更像是一块被风霜反复打磨过的顽石。
他脸上布满了冻疮愈合又破裂留下的紫红色疤痕和深深的皱纹,仿佛西伯利亚的严冬在他脸上直接刻下了年轮。
他粗糙得像树皮的手里,紧紧捏着一小块比石头还硬、需要用牙齿费力啃咬才能留下痕迹的黑面包——这是昨天搜寻村庄时找到的最后一点存粮。
啃面包的间隙,他会下意识摩挲腰间那把磨得发亮的马刀,刀鞘上刻着的“为了祖国”早已模糊,却仍是他每晚睡前必摸的物件。他的目光,浑浊却异常坚定,像钉子一样死死盯着摊在沾满雪水泥泞的地面上、那张已经磨损起毛、字迹模糊的旧地图。
“看这里,”彼得罗夫的声音沙哑低沉,仿佛砂纸摩擦,他伸出那根缺了半截指甲的食指,用力戳在地图上一个用烧焦的树枝小心翼翼圈出来的点上,力道之大,几乎要戳破那脆弱的纸张。
“‘狼脊’桥。欧盟的联军从西面,从他们那些该死的占领区方向运来的弹药、油料、还有填饱他们肚子的粮食,十有八九,都要经过这座该死的桥,才能像血液一样,输送到他们正在猛攻克拉斯诺亚尔斯克的部队手里。”
他抬起头,那狼一般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更加憔悴的脸庞,“我们都见过德军的装甲车有多蛮横,他们的机枪有多致命。但他们不是神!他们和我们一样,是血肉之躯,要吃饭,要穿衣,他们的枪炮需要子弹才能响!断了他们这座桥,就等于掐住了他们的喉咙,打断了他们向前爬的腿!”
角落里,一个戴着镜片已经裂开、用线勉强缠住的眼镜的年轻人,安德烈,原本是喀山大学物理系的助教,此刻怯生生地抬起头,推了推那不堪重负的眼镜,声音细微得几乎被风声淹没:
“队长……我……我们算上您,只有十七个人。能正常射击的莫辛纳甘步枪只有三杆,子弹……我昨天清点过,加起来不到两百发。手榴弹……只剩下五颗,而且引信情况都不太好……我们……我们拿什么去堵桥?德军不是傻子,他们肯定派了重兵把守这种要害地方……”
他说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自己冻得发紫的袖口,那里还别着一支钢笔——那是他妻子送的结婚礼物,现在成了他唯一的念想。
“硬碰硬?我们当然不行!那不是勇敢,是愚蠢的自杀!”一个满脸凶悍、左边耳朵只剩下一小块残缺耳根的老兵,谢尔盖,粗暴地打断了安德烈的话。他的声音如同破锣,那只残缺的耳朵是内战初期与白匪搏杀时留下的印记。
“但是,小子,你忘了我们是谁?我们是这片林子的影子!我们像地鼠一样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道沟坎!我们可以在他们必经的路上埋设地雷,就用我们收集的那些炮弹壳、铁钉和自制的火药!等他们的运输队大摇大摆地过来,轰!或者,我们可以在晚上,像幽灵一样摸过去,用炸药炸他们的桥墩!”
谢尔盖说着,拍了拍腰间挂着的两枚手榴弹,那是他从一个德军军官的尸体上搜来的,一直舍不得用。
“炸桥墩?”安德烈扶了扶眼镜,语气带着担忧,尽管此刻显得如此不合时宜,“我……我观察过,‘狼脊’桥是钢架结构,桥墩是钢筋混凝土的,非常坚固,我们那点炸药,恐怕……恐怕连个像样的缺口都炸不出来……”
“那就打他们的车队!”另一个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被绝望点燃的狂热。说话的是瓦西里,一个儿子死于德军空袭的火车司机,他的棉衣胸口处,缝着一小块褪色的红布,里面包着儿子的一缕胎发。“打掉他们一辆运油车,就能烧掉他们几十吨宝贵的燃油!打掉一辆弹药车,就能让前线的德国佬和白匪少放无数炮弹!我们要堵桥!不一定要把整座桥都弄塌!我们要的是让那些德国佬知道,从这座桥上走,就要准备好付出血的代价!要让他们每次过桥都胆战心惊,拖延他们的时间,增加他们的损失!这,就是堵桥!这就是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为了苏维埃!”
“我们要堵桥!”
这句话,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了这群幸存者近乎死寂的心湖中,激起了一圈圈悲壮而绝望的涟漪。
此刻,支撑他们的,早已不是什么宏大的战略蓝图,也不是来自遥远的伊尔库茨克和赤塔的模糊命令,而是最原始、最直接的动力——为了在这片被战火蹂躏的土地上活下去,为了给那些被夺走家园、被屠杀的亲人和战友复仇,为了让那些不可一世的侵略者,也尝尝他们所带来的痛苦和恐惧的滋味。
一种近乎宗教般的、悲壮而决绝的情绪,在这十七个被逼到生存边缘的灵魂中,无声地凝聚、升腾。
同一天,德军前线,某装甲掷弹兵集结地,钢铁巨兽下的渺小个体
细密的雪花,如同上帝撒下的冰冷骨灰,悄无声息地飘落,覆盖在A7V战斗坦克冰冷、布满划痕和锈迹的装甲上,积起了薄薄的一层白色。
帝国的士兵们,这些曾经怀揣着梦想加入“巴巴罗萨行动”的年轻人们,此刻像被抽走了魂灵,蜷缩在泥雪混合的散兵坑里,或是挤在勉强能阻挡部分风雪的简陋帐篷下,就着冰冷僵硬的指尖,默默地咀嚼着铁皮罐头里那半凝固、油腻而乏味的牛肉,罐头标签上的生产日期早已模糊,隐约能看出是半年前的存货。
连续数月跨越数千公里的推进,泥泞、严寒、无休止的小规模战斗和神出鬼没的冷枪,早已将他们初入西伯利亚时的那份盲从和傲慢,消磨殆尽,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对未来的茫然。
泥雪在散兵坑里凝结成冰冷的糊状,靴底碾过湿滑的冻土,寒气顺着裤管往上钻,这一刻,西伯利亚的狂风暴雪仿佛远在天边,他们的思绪总会不受控制地飘向远方
他们有的会想起母亲揉面时案板上的麦香,刚出炉的面包带着焦脆的外壳,掰开时热气裹着甜味,能暖透整个寒冬的清晨;有的会念起女友或妻子在站台送别时的模样,她攥着衣角,眼眶泛红,欲言又止的模样里,藏着说不尽的牵挂与不舍,那目光和信物像一根细细的线,牵着他们走过枪林弹雨;有的也会记起离家时父亲拍在肩上的那只手,语气里满是掩饰不住的骄傲,说“穿上军装,你就不再只是我的儿子,更是德意志的战士。记住‘上帝与我们同在’,像普鲁士军人那样坚守纪律与勇气,为祖国的荣耀而战,别让家族蒙羞, —— 我们在家等你,等你带着胜利的消息,喝庆功的啤酒。”
可转身时,却瞥见父亲悄悄擦拭眼角泪痕的动作,那挺直的脊背里,藏着多少不愿言说的担忧与心疼。 这些柔软的念想,在泥泞与硝烟的裹挟中愈发清晰,成了支撑他们在刺骨严寒与生死边缘挣扎的微光,也成了心底最痛的牵绊——越是眷恋,越怕辜负,懂得这场战争的人,是为了守护那些再也不愿错过的温暖。
年轻的列兵汉斯·施密特,一个来自巴伐利亚宁静农庄的农家子弟,他认为参军作战是一种光荣使命,此时他正借着铅灰色天空投下的微弱光线,用一块冻得发硬的破布,机械地擦拭着他那支Gew毛瑟步枪的枪机。
他的手指早已冻得麻木红肿,动作僵硬而笨拙,每擦一下,指关节都会发出轻微的“咔咔”声。
“嘿,弗兰茨,”他对着旁边一个胡子拉碴、蜷缩在军大衣里像头冬眠熊的老兵说道,声音在寒风中有些发抖。
“听说……家里已经下大雪了,不过没这里要大,我家的那些花斑奶牛,这个时候……早该赶进温暖的棚子里了,不知道汉娜有没有记得每天给它们刷毛……”
他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穿着连衣裙的妹妹和父母在农庄前的合影,照片边缘已经被摩挲得起了毛。
老兵弗兰茨,一个经历过凡尔登、彼得格勒、莫斯科战役的德军老兵,哼了一声,往几乎失去知觉的手里哈着微薄的热气,白雾瞬间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想家了?小子,省省力气吧,那玩意儿在这里是奢侈品。多想想眼前,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天知道那座该死的城市前面,还有什么鬼东西在等着我们。”
“布尔什维克们……他们就像这地里的土拨鼠,你永远不知道他们从哪里钻出来,打不完,杀不绝。再看看这鬼天气,”
他踹了一脚旁边一辆 5吨卡车的轮胎,上面结着厚厚的冰霜,“妈的,发动机都快冻成铁疙瘩了。这仗,真他妈的……”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用锡箔纸包着的小包裹,里面是一小块奶酪和一小块巧克力,他每个掰了一半递给汉斯,“拿着,昨天后勤偷偷塞给我的,比我们吃的猪食罐头强点。”
不远处,一名年轻的中尉军官,裹着厚实的将校呢大衣,戴着皮手套,看着散兵坑里那些士气低落、眼神麻木的士兵,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疙瘩。
他叫阿尔弗雷德,原本是柏林大学的学生,为了能赢得他喜欢的女孩子的青睐以及他父亲对他的认可,他选择了参军,但随着深入俄罗斯腹地,他脑海里的“德意志高于一切”的民族自豪感和最初的愿望,此刻却在内心深处产生了动摇。
他心里清楚,部队赖以生存的进攻锐气,正在被这无边无际的寒冷、日益漫长的补给线和无处不在的死亡威胁,一点点地消磨、侵蚀。
每个人的心里,或许都在无声地呐喊着同一个问题:我们还要向前走多远?这该死的战争,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尽头?
阿尔弗雷德中尉口袋里揣着一封家书,母亲在信里说妹妹已经病了很久,家里没钱治病,问他能不能寄点钱回去,可他连自己的温饱都难以保证,而且能不能活着回去也是一个问题。
[标注:暂停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