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维多利亚城。
沈葆义微微拉开办公室的门,透过那道缝隙,冷冷地注视着走廊末尾。
在走廊尽头,靠窗户的位置,两个身穿便服、但坐姿笔挺的英国人已经喝了整整一下午的红茶。他们的目光虽然看似在报纸上,但每隔几分钟,就会有意无意地扫过自己办公室的门。
那是香港警察司的探员,或者是更高级别的、来自总督府特别科的眼线。
自从新加坡传来陈九被韦尔德总督“请”进福康宁山的消息后,香港华人总会的日子就变得如履薄冰。
虽然轩尼诗总督顶住了来自新加坡和伦敦的压力,没有直接查封总会,但那种无处不在的监视和施压,就像是一张渐渐收紧的网,让每一个进出这里的人都感到窒息。
“沈先生,他们还在那里。”
身后传来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德克萨斯口音。
沈葆义转过身。
房间里烟雾缭绕,二十几个面容憔悴的西方人正瘫坐在皮沙发和木椅子上。
他们的皮肤被南洋的烈日晒成了古铜色,甚至有些发黑,手臂和脖颈上布满了昆虫叮咬的疤痕和荆棘划过的伤口。是热带雨林留下的印记。
这支队伍看起来像是一群刚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逃兵,但沈葆义心里很清楚,他们是这个时代最优秀的资源猎手。
这也是陈九在一年多前,花费重金,托了不少关系组建的“南洋矿业勘测队”。
其中不少人,如果不是因为经济危机,根本不会远渡重洋接下这种又辛苦又容易丧命的委托,雇主还是饱受主流社会歧视的华人。
领头说话的,是队长杰克·霍夫曼。一个参加过美国内战的工兵上尉,后来在内华达和加利福尼亚寻找过金矿和银矿,是一个对地质结构有着天生嗅觉的专家。
“让他们看吧,霍夫曼上尉。”
沈葆义走回办公桌前,同样憔悴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微笑,“这里是香港,我们是合法的商业机构。只要我们不给他们借口,他们就只能在外面喝风。”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沉甸甸的木盒,打开盖子。
里面不是银票,而是整整齐齐的、金灿灿的金币,散发着迷人的光泽。
房间里的呼吸声瞬间粗重了起来。
那些勘测队员们疲惫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光芒。他们在丛林里与疟疾、蚂蟥、猎头族搏斗了一年多,为的就是这一刻。
“这是尾款。”
沈葆义将木盒推到霍夫曼面前,“比合同上约定的,多了三成。”
霍夫曼挑了挑眉毛,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沈葆义:“三成?沈先生,虽然我很喜欢钱,但我得问清楚,这多出来的钱是买什么的?封口费?”
“不,是奖金。”
沈葆义正色道,“为了你们带回来的那些地图,为了你们在安南和暹罗边境冒的险,也为了……你们这一年多的忠诚。”
“另外,”沈葆义又拿出一叠信封,“这是回家的船票。旧金山、汉堡、伦敦……头等舱。邮轮都已经订好了。我知道你们有些人不想在英国人的长期监视下久留,这是最好的安排,他们不会阻拦你们。”
霍夫曼拿起一枚金币,放在嘴边吹了一口气,忍不住嘴角的笑意。
虽然这一年多实在要命,还几次差点丧命,但回报同样丰厚。
“慷慨的雇主。”他咧嘴笑了,露出一口被烟草熏黄的牙齿,“比我在加利福尼亚遇到的那些铁路大亨大方多了。”
他挥了挥手,身后的队员们开始上前领取属于自己的那份报酬。
气氛变得轻松起来。这些男人抽起雪茄,们开始低声谈论回家后的打算,是买个农场,还是去酒馆里醉生梦死一个月。
等到所有人都领完钱,霍夫曼让队员们先去隔壁的休息室等待。
房间里只剩下他和沈葆义两个人。
霍夫曼犹豫了一会,吐出一长串烟圈。
“沈先生,”他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我们的任务结束了。安南的铜矿、暹罗北部的铁矿,还有婆罗洲那个该死的煤矿和铁矿点,详细的地理位置、储量估算、开采难度……所有的报告都在那个保险箱里了。”
“这就足够了。”沈葆义点头,“你们做得很好。”
“我知道你利用队伍里几个退伍兵做了些私事,甚至参与南洋的战事,这些跟我也没关系,我不在乎。”
霍夫曼话锋一转,“鉴于你们给钱给得这么痛快……而且,那个叫斯图德的美国领事,他签发的那些执照确实帮了我们大忙,一路上都没受到什么刁难,总体上咱们合作的还是很愉快。”
霍夫曼从他那件皱巴巴的外套内袋里,掏出了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厚实信封。
“这是额外的商品。”
他把信封拍在手边的桌子上,但是用手掌紧紧按住,“这是我们在这一年多的勘测过程中,在’任务之外’发现的一些东西。还有一些我们在当地酒馆、总督府的走廊、以及种植园主的聚会上听到的……消息。”
沈葆义看着那个信封,眼神微微一凝:“关于什么的?”
“或许重要,或许不重要。”
霍夫曼吐出一口烟雾,“本来我打算回国找机会把它卖掉,就当是此行的外快,但现在,我可以考虑卖给你。”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点了点信封。
“这里面有四个我筛选出来的情报。沈先生,我对商业并不精通,但我有感觉这些东西很值钱,看在钱的份上,我会告诉跟我关系不错的队员让他们也不要私下交易,希望这个商品的分量能对得起你多掏的金币。”
“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份手绘的地图和情报仅此一份,请你谨慎出价。”
“第一个,”霍夫曼没有多卖关子,“是一种黑色的油。”
……
“那是在苏门答腊岛,东海岸,兰卡特地区。”
霍夫曼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回忆的口吻,“我们本来是在那里寻找露天煤矿的。但是,我们在丛林里迷路了。当地的向导带我们去了一个土着村落躲雨。”
“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
“我看到那些土着人,用竹筒从沼泽地里舀起一种黑色的、粘稠的液体。他们把它涂在火把上,那东西燃烧起来,火焰明亮得惊人,而且非常持久。”
“Rock oil?”沈葆义低声说出了这个词。
“或许吧,我不是很懂这个。”霍夫曼有些迟疑,“我只是知道,这种石头里开采出来的黑油虽然现在能用来提炼煤油点灯,我见过宾夕法尼亚的油田。那个味道,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重点是这个,”霍夫曼翻开信封,抽出一张手绘的草图,“那里有一个叫艾尔科·简斯·齐尔克的荷兰人。他是那里一个快要破产的烟草种植园管理者。”
“拜德利地区的战事所赐,他现在疯狂寻找新的发财契机。”
“他也发现了这个。这个疯子,他现在已经不种烟草了。他像着了魔一样,整天在兰卡特的丛林里钻来钻去,收集那种黑油。”
“他正在到处游说,试图筹集资金。他想向兰卡特的苏丹申请那个地区的开采特许权。但是巴达维亚的银行家们都嘲笑他,说他在沼泽地里找死,说那些油只能用来给土着人治皮肤病。”
霍夫曼冷笑一声,“我给我在美国的朋友寄了信询问,他说商业贸易和地质勘探上给这种黑油重新起了一个名字,叫petroleum(石油),如果品质好,只要稍微提炼一下,就是上等的煤油。但是他也不确定兰卡特的黑油品质如何,这个得靠你们自己找专家了……”
“当然,我觉得希望不大。”
沈葆义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心中掀起巨浪。
“那个齐尔克,现在缺钱?”
“缺得要命,他还背着一屁股债。”霍夫曼耸耸肩,“几千荷兰盾就能买下他的一半灵魂。或者,你可以直接去找兰卡特苏丹,截胡他的特许权。那个苏丹是个贪财的胖子。”
“当然了,这是赌博,随你们。更何况,苏门答腊东海岸是荷兰人的地盘,这很危险,不是吗?”
……
“第二个情报,关于婆罗洲东部,东加里曼丹,库泰苏丹国。”
霍夫曼边抽雪茄边说,“我们在那里遇到了另一个荷兰人,也是一个地质学家,雅各布斯·休伯特斯·门腾。”
“这家伙比齐尔克专业多了。他在库泰地区的穆阿拉发现了巨大的煤层,而且,同样有石油渗出的迹象。”
“门腾比齐尔克走得更远。他利用他和库泰苏丹的私人关系——听说他送了苏丹不少西洋玩意儿,已经拿到了那一带的采矿特许权。”
“但是?”沈葆义敏锐地捕捉到了转折。
“但是他没钱开发。”霍夫曼摊开手,“那是原始丛林,没有路,没有港口。开采煤矿和石油需要巨额的前期投入。门腾现在正拿着特许权文件,像个乞丐一样在新加坡和巴达维亚到处找投资人。”
“英国人对他的煤矿感兴趣,但想把价格压到底。荷兰政府现在因为战争财政破产,根本没钱投给他。”
沈葆义眯起了眼睛。
“你们可以入股,甚至可以买断。”霍夫曼建议道,“门腾现在走投无路。只要给他足够的资金让他启动。我还是那句话,这也是一场赌博。”
……
“第三个,”霍夫曼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仿佛在说一个荒诞的笑话。
“这和矿产无关,是关于树。”
“我们在新加坡的时候,听说了一个叫亨利·里德利的英国人。他在植物园工作,是个彻头彻尾的怪胎。”
“你知道橡胶吗?那种产自巴西的、用来做雨衣和鞋底的昂贵东西。”
“几年前,一个叫亨利·威克汉姆的英国冒险家,像做贼一样从巴西偷了几千颗橡胶树种子运回了英国皇家邱园。然后,英国人把二十二株幼苗送到了新加坡植物园。”
“现在,那个里德利……他在疯狂地推广这种树。”
霍夫曼忍不住笑出了声,“他在每一个他能见到的场合——总督的舞会、商人的晚宴、甚至是教堂里,向人们推销,说这种‘巴西橡胶树’是未来的黄金。”
“他甚至把橡胶树的种子塞进别人的口袋里,求着那些种植园主去种。”
“结果呢?”沈葆义问。
“结果大家都叫他疯子,橡胶狂人。”霍夫曼摇摇头,“现在的南洋,所有人都忙着种咖啡和烟草。那一亩地的利润是看得见的。谁愿意去种一种要等七八年才能割胶,而且目前除了做雨衣没多大用处的树?”
“最后一个。”
霍夫曼从信封最底层,倒出了一块灰黑色、像是干枯树胶一样的东西。
“这是我们在婆罗洲深山,靠近兰芳控制区的雨林里找到的。”
“古塔胶。”
沈葆义拿起那块不起眼的胶块,没看明白这是什么东西。
他是专供军事情报和参谋的,对这个陌生植物一窍不通。
“我们在那里发现了一片野生的古塔胶树林。”霍夫曼说,“位置非常隐蔽,达雅人把它当神树。目前荷兰人和英国人的地图上都没有标注。”
“现在的古塔胶价格已经被炒到了天上。如果你们能控制这片林子,或者组织人手去采集……你们就掌握了电报公司的喉咙。”
“哦?看你的表情,你不知道古塔胶?”
“算了,我简单给你解释一下吧。在深海的低温和高压下,普通的橡胶会碎裂、失效。目前世界上唯一能用于海底电缆绝缘层的材料,就是这种古塔胶。”
“这是三条情报中最有价值的,它很贵很贵,某种意义上,它也是黄金,你能明白吗?”
沈葆义终于忍不住变了脸色,李鸿章李中堂正在国内疯狂地架设电报线。而连接大清与世界的,是海底电缆。
这不只是商品,这是战略物资。是控制信息命脉的关键。
霍夫曼讲完了。他重新靠回椅背,看着沈葆义。
“这就是我们的赠品,沈先生。石油、橡胶、古塔胶。每一个都是赌博,每一个都可能让你们倾家荡产,也可能让你们富可敌国。”
沈葆义看着桌上的四样东西:两张草图,一个关于疯子的故事,一块黑色的树胶。
他感到了沉重。
这不仅仅是财富。这是那个被囚禁在新加坡的男人——陈九,一直念叨的“工业的血液和神经”。
煤炭驱动舰队,煤油点亮黑夜,古塔胶连接声音。
掌握了这些,就掌握了商业和工业自足的入场券。
“霍夫曼上尉,”沈葆义站起身,向这个粗鲁的德国人伸出了手,神色郑重,“我代表华人总会,代表陈先生,感谢你们。”
“你能告诉我这份情报,意义远超那三成奖金。”
霍夫曼握住了他的手,那是一只布满老茧、强有力的大手。
“你能明白就好,那你的价钱呢?”
沈葆义毫不犹豫,“你我都明白这是赌博,但我说这句话不是用来压价。我会给你一整块金砖,这是我权限内最大的诚意。”
“如果你不满意,那就等陈先生的消息吧,你也知道,他现在身陷囹圄。”
霍夫曼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一块标准金砖至少价值一万美元,是普通工人至少二十多年的收入,在西部,这笔钱足以买下一座规模巨大的牧场和成群的牛羊。
“可以,这个价钱我能接受。”
“事实上,你比我想象的要有魄力,且慷慨。”
“祝你们好运,沈先生。”霍夫曼戴上自己的宽边帽,“外面的英国警察还在盯着。我很快就走。希望……当我们下次再听到南洋的消息时,不仅仅是战争和屠杀,还有这些种子的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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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葆义在送走勘测队后,并没有休息。他连夜召集了几个心腹,开始对霍夫曼留下的情报进行紧急的梳理和验证。
如果霍夫曼说的是真的,那么在南洋的这盘棋,就不再仅仅是“为了华工找活路”那么简单了。
这是一场豪赌,也是一场规模宏大的圈地运动。
如果决意做这件事,甚至整个掏干旧金山和檀香山的储备都尚且不够,相比陈九之前选择的糖业和远洋贸易,这份情报背后,是战争支持,是买地守备,是与各大商业集团厮杀,是数十年的重金投入。
实实在在的勘测报告摆在眼前,这是一份甜蜜诱人且吃人不眨眼的黑洞。
是陷阱,是骗局?还是机会,是未来支柱?
关于艾尔科·简斯·齐尔克与苏门答腊石油:
沈葆义在报告的边缘批注道:
“此人目前极度穷困,且被荷兰主流商界排斥。这是我们介入的最佳时机。不必直接出面,可利用我们在槟城的代理人,如张振勋的张弼士商行,以农业投资的名义,资助他去向兰卡特苏丹申请特许权。条件是:未来的公司股份,我们要占大头,或者拥有独家销售代理权。此举可避开荷兰政府对华人的直接警惕,借壳生蛋。”
关于门腾与库泰煤矿:
沈葆义看着地图上婆罗洲东部的那个点。那里远离兰芳的战火,属于相对平静的区域。
“门腾手握特许权却无钱开发,正如抱金砖于闹市。英国人想压价,荷兰人没钱。我们可以通过新加坡的四海通商行,为他提供一笔过桥贷款,抵押物就是特许权的一部分。或者,利用我们在达雅人中的关系,为他的勘探队提供保护和劳工,以劳务入股。库泰苏丹贪图洋货,我们可以投其所好,稳固关系。”
关于亨利·里德利与橡胶:
对于这个“疯子”,沈葆义的态度最为谨慎。毕竟,种树等十年,对于习惯了赚快钱,赚贸易差价的华商来说,太慢了。
沈葆义在纸上写下:
“或可派人去接触里德利。以试验性种植的名义,在柔佛我们控制的‘港脚’(种植园)里,划出几百亩荒地,从植物园引进那种巴西橡胶树苗。告诉那些华北移民,这是总会的新任务,种死了也不怪他们,照发工钱。我们要把种子先留住。”
关于古塔胶:
这是最紧迫的。
“立即找机会通知兰芳的阿昌叔。既然是在兰芳控制区附近的深山,那就立刻组织达雅人和客家矿工进行采集。这东西不需要加工,采下来就能卖。通过走私船运到上海,直接联系盛宣怀或李中堂的电报局。这是一份极好的政治献金,能换来北洋对阿福少爷的暗中支持,甚至能让李中堂在外交照会上对我们更客气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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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直隶总督北洋大臣行辕。
天津卫的天气十分炎热,中午的日头毒辣异常。
直隶总督府的后花园里,知了叫得人心烦意乱。李鸿章没有像往常一样在签押房办公,而是躲在水榭里,躺在一张藤椅上,闭目养神。
他面前的石桌上,放着一碗已经凉透的冰糖燕窝,还有数份四国公使的联合照会抄本。
“中堂,该喝药了。”
一个轻手轻脚的声音响起。说话的是周馥(字玉山),总督府里的大管家。
李鸿章眼皮都没抬,只是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喝什么药?这心里的火,是药能压得下去的?”
他猛地睁开眼,那双平时半眯着的丹眼此刻精光四射,透着一股子狠厉。他指着桌上那份文书,手指微微颤抖:
“玉山,你看看,你看看!这哪里是照会?这是催命符!”
“南洋那个陈兆荣,真是个丧门星!老夫当初在天津见他,看他有些胆色,想让他出点钱给朝廷办点实业。好嘛,他倒好,拿着老夫给的脸面,跑到南洋作孽了!还有这个兰芳,又是炸港口,又是抢煤矿,现在连那四个国家的公使都联合起来逼宫!”
李鸿章坐起身,接过周馥递来的热毛巾,狠狠地擦了一把脸:“现在京里的那些清流,那帮只会嗑瓜子骂闲街的御史,正死死盯着老夫!只要老夫在天津稍微走错一步,‘私通海外乱党、擅启边衅’的帽子就能把老夫压死!”
周馥深知李鸿章的难处。自从左宗棠收复新疆之后,朝廷里塞防派气势大盛,海防派日子很不好过。这次南洋闹出这么大动静,如果处理不好,北洋的经费怕是要被朝中卡死。
“中堂息怒。”周馥低声道,“陈九那边派来的那个阿福,已经在天津待了半月了。天天在咱们辕门外递帖子,还有……那一万两银子的孝敬。”
“不见!”
李鸿章想都没想,断然拒绝。他把毛巾往盆里一扔,溅起一片水花。
“这个时候见他?老夫嫌脑袋在脖子上长得太牢了吗?”
李鸿章站起身,背着手在水榭里踱步。
“那个阿福,现在住在哪里?”
“回中堂,住在紫竹林租界的一家客栈里。”
“糊涂!”李鸿章猛地停下脚步,瞪了周馥一眼,“让他住在租界?要是他嘴巴不严,跟洋人胡说八道,说是老夫指使的怎么办?要是他跑了怎么办?”
周馥后背一紧:“那中堂的意思是……”
“抓起来。”
李鸿章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但别用总督府的名义抓,也别关进大牢。大牢里人多眼杂。”
李鸿章眯起眼睛,“去办。就说……就说朝廷要核查南洋招工的账目,请他去轮船招商局的栈房协助查账。把他关到那个堆煤的后院去,派几个靠得住的淮军亲兵盯着,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也不许任何人见他!”
“中堂,这……”周馥有些犹豫,“那香港华人总会,还有那个陈兆荣毕竟在外洋势力庞大,咱们还没撕破脸,要是把他的代理人关了,万一……”
“万一什么?”
李鸿章转过身,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声音变得幽深,“玉山啊,你要看清楚现在的形势。荷兰人在婆罗洲吃了大亏,正像疯狗一样咬人。英国人为了维护他们的殖民秩序,也跟荷兰人穿了一条裤子。”
“那陈九在南洋,现在是孤家寡人,是丧家之犬。他那点实力,在洋人的坚船利炮面前,能撑几天?三天?五天?”
李鸿章冷笑一声:“老夫要把这个阿福扣在手里。若是陈九败了,死了,老夫就把他绑了,送给英荷公使,算是给朝廷、给洋人一个交代,表明老夫大义灭亲,从未参与逆党的乱事。”
“若是……”周馥试探着问,“若是陈九没死呢?”
“没死?”
李鸿章冷笑一声,“就算没死,他在南洋也是寸步难行。被四国盯上,他的生意能做到几时?手里拿着大把银钱又有什么用?到时候,这个人就是老夫手里的人质。他陈九想活命,想保住他在大清的退路,就得乖乖把银子掏出来。”
李鸿章重新躺回藤椅上,挥了挥手,“去办吧。记住,做得干净点。对外就说……从未见过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