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到“张记脚店”之内，一股混合着劣质酒气、汗臭和霉味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
大堂昏暗，几张油腻腻的方桌旁零星坐着几个客人，有神情麻木的苦力，也有眼神警惕、带着兵刃的武者。
柜台后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掌柜正慢悠悠地拨着算盘。
白浅搀扶着秦放，尽量避开那些打量的目光，走到柜台前。
“掌柜的，要一间干净些的房，再……再要些热水。”
老掌柜抬起浑浊的眼，也没多问，只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十个铜板一晚，要热水的话加两个铜板，柴火金贵，爱要不要。”
价格不菲，态度也恶劣。
白浅本不至于这么窘迫，但她装金银的那个钱袋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遗失的。所以抿了抿唇，倒也没还价，从零钱袋里数出铜板递过去。
秦放看在眼里，心中微叹，武侠小说里那些侠客动不动就掏一大锭银子，要店家来壶好酒，两斤牛肉，十个馒头之类的情况暂时是体验不到了，因为白浅的钱袋也快见底了。
房间在二楼最角落，狭窄逼仄，只有一张硬板床和一张缺了腿用木棍随便修理好的桌子，窗户纸破了大半，风嗖嗖地往房间里灌。
“委屈公子了。”
白浅扶着秦放在硬板床上坐下，动作轻柔地帮他调整姿势，安顿好秦放，又去找店小二要了热水。
小二扣扣馊馊地端来半盆不怎么烫手的水，白浅皱了下眉，倒也没说什么，只从袖中又摸了张布巾出来，浸湿了热水，看样子竟准备帮他洗脸洗脚！
“白姑娘，你不必……”
秦放有些不自在，被一个美女如此贴身照料，感觉怪怪的。
“公子叫我白浅即可。”
白浅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带着坚持：“公子为救我而伤，照料公子是白浅分内之事。”
她拧干布巾，先小心地避开伤口，擦拭他手臂上的泥垢：“那姑娘指的药铺就在斜对面，待会儿我去看看，能否买些金疮药和祛毒散，虽不及灵丹，也能助公子快些愈合。”
……
……
在狭小的房间里休息了一个多时辰，洗了脸脚，敷了些金疮药，灌下一碗稀粥后，秦放感觉身体恢复了不少力气，伤口的疼痛也减轻到可以忍受的程度。
【自愈模块运行中。已加入药物辅助，伤口愈合进度加快，预计完全恢复时间12小时。体力\/精神恢复进度：100%。主体状态：基本稳定。】
白浅又买了身衣服给秦放换上。
感觉公子此时的装束也算勉强能混得过去了……除了那头短发和过于正气英俊的面容之外……
活动了一下筋骨，秦放感觉虽然还有些虚弱，但行动已无大碍，于是兴奋地道：“白姑娘，我们去那家工坊看看。”
白浅心中小鹿乱撞，闻言松了口气，点头应下。
两人走出脚店，穿过泥泞狭窄的街道。
工坊门口，那具弩机半成品依旧靠墙放着，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木料和金属特有的光泽。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从门内传来，节奏有些急躁。
刚走到门口，一个欢快的身影就蹦了出来。
“呀！白姐姐！还有这位大哥！你们来啦！”
墨若烟围着碎花小围裙，笑容灿烂如阳光，瞬间驱散了街道的阴郁。她热情地招呼道：“快进来坐！我姐姐如梦在里面正跟她的‘宝贝疙瘩’较劲呢！”
秦白俩人倒也没想到这家有意思的工坊居然是墨若烟家开的，听她的意思，还有个姐姐，于是便笑了笑，和她寒暄了几句。
墨若烟则是热情地把俩人拉进工坊里面。
工坊内比外面看起来更拥挤。各种木材、金属条、工具散乱地堆放着，空气中弥漫着松木、桐油和金属屑的味道。
一个穿着深色皮围裙、头发简单挽起的少女正背对着门口，伏在一张宽大的工作台上，对着一个复杂的木质机构较劲。
“姐！有客人！杏林斋的白姐姐，我今天刚认识的！”墨若烟大声喊道：“还有这位受了伤的不知道名字的大哥……”
秦放：“……”
墨如梦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肩膀微微缩起。
她吸了一口气，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眉眼间和墨若烟极其相似，但俩人气质却截然不同。她眼神飞快地扫过门口的秦放和白浅，如同受惊的小鹿，随即又立刻垂下眼帘，盯着自己的脚尖，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围裙边缘，声音细若蚊呐：“……你……你们好。”
说完，目光又忍不住飘向工作台上那个卡住的机构，眉头紧锁，显然心思完全被技术难题占据。
“如梦姑娘有礼了。”
白浅温和地回礼，但也不见她有所反应。
秦放的目光则直接落在墨如梦的工作台上。
她手里是一个精密的齿轮组传动机构，似乎是某种连弩的上弦所用的核心部件。几个大小不一的木质齿轮相互啮合，但其中一个关键的从动齿轮似乎被卡住了，无法顺畅转动，导致整个机构停摆，旁边还散落着锉刀、木楔等工具，显然墨如梦已经尝试了很久。
“这个……卡住了？”
秦放走上前几步，指着那个卡死的齿轮组问道，语气尽量放得平和一些。
墨如梦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飞快地低下头，声音更小了：“嗯……齿……齿距好像算错了……或者……轴孔歪了……”
她指了指旁边地上几个被废弃的、有细微磨损的齿轮：“试……试了好几个……都不行……”
秦放仔细观察了一下。问题很典型——手工制作的木质齿轮精度不够，啮合时存在微小错位，加上受力后木材可能的微小形变，导致运转不畅卡死。
这在现代工业中属于基础公差配合问题。
秦放凝神看向那卡死的齿轮组，心中对dS默念指令。
霎时间，他的视野中仿佛叠加了一层半透明的蓝色光影，齿轮的三维结构图被迅速构建、旋转、放大。
dS的分析结果如同数据流直接呈现在他的视网膜上：
【目标：木质齿轮传动机构。扫描完成。问题分析：主动轮（编号A）与从动轮（编号c）理论啮合中心距存在约0.3毫米偏差，且在负载下A轮第三齿存在约0.1毫米毛刺凸起，导致c轮运转至该位置受阻。】
【修正方案一：精密修锉A轮第三齿毛刺，降低齿顶高约0.05毫米。成功率预估：75%。】
【修正方案二：在c轮轴孔下方垫入厚度约0.15毫米韧性木片（如薄竹片），微抬c轮轴心，补偿中心距偏差。成功率预估：85%。建议采用方案二，操作更简便，对齿轮本体损伤小。】
信息瞬间涌入脑海，秦放心中了然。
秦放拿起工作台上一个废弃的薄竹片，看样子似乎是用来做箭羽的边角料，对墨如梦道：“或许……不是齿轮本身的问题，是安装的轴心位置有一点点微小的偏差。你看这里……”
他指着卡死的那个从动轮的轴承座下方：“如果在这里，垫上一点点这个……”他用小刀从竹片上削下极薄、几乎透明的一小片：“垫在这个轴承座下面，把这个轮子稍微抬高一丝丝……可能就能解决。”
墨如梦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她盯着秦放指的位置，又看看他手中那薄如蝉翼的竹片，脑海中仿佛有闪电划过！
轴心偏差！补偿垫片！
这个思路……如此简单，却又如此精妙！完全跳出了她一直纠结于齿轮本身精度不足的死胡同！
她几乎是抢也似的接过那片竹片，然后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起竹片，屏住呼吸，精准地塞入c轮轴承座下方一个极其微小的缝隙里。然后，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拨动了主动轮（A轮）。
“咔哒……哒……哒哒哒……”
轻微的、连续而顺畅的齿轮啮合声响起！整个传动机构如同被注入了生命，流畅地运转起来！
之前顽固的卡死点消失无踪！
墨如梦整个人都僵住了！她圆睁着那双漂亮却带着迷离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流畅转动的齿轮组，然后猛地抬头看向秦放。
她眼神不再闪躲，而是充满了探究。
只可惜她嘴唇翕动了几下，却连点声音也没发出来。
“哇！转起来了！真的转起来了！”
墨若烟在一旁拍手欢呼，打破了寂静，她兴奋地抓住姐姐的手臂摇晃：“姐！你看！这位大哥好厉害！一下就解决了！”
墨如梦被妹妹晃得回过神，不过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激动地道：“……谢……谢谢！你……你怎么想到的？”
秦放笑了笑，没有解释复杂的公差理论，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一点小技巧，瞎猫碰上死耗子。这弩的设计思路很新奇，省力上弦，多箭连发，很了不起。”
他指了指门口那个半成品弩机。
提到自己的设计，墨如梦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那点社恐似乎都被强烈的表达欲压了下去。
她快步走到门口，吃力地把那个半成品弩机拖了进来，放在工作台上，指着那两个带凹槽的木轮和旁边的齿轮组，道：“是……是的！用……用这个轮子……拉弦省力……这里……齿轮带动……箭匣……可以……连发……想……想做到……三连发……但是力量……不够……射不远……箭也容易……卡住……”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虽然断断续续地，但那份对技术的热爱和遇到的瓶颈清晰地传递了出来。
“力量不足，射不远……”
秦放沉吟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dS的数据库里，多种提升投射物威力的方案浮现。但最简单、最直接、也最符合他最想要的……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依旧沉浸在激动中的墨如梦和一脸好奇的墨若烟，最终落在了墨若烟身上。
这个小姑娘对材料和味道似乎有着天生的敏锐……
“若烟姑娘，你常在厨房和药铺打交道，想必对各种粉末、矿物很熟悉吧？有没有试过……把一些东西混合在一起，然后……‘砰’地一下，发出很大的声音，或者产生很强的气浪？”
墨若烟原本还沉浸在姐姐难题被解决的兴奋中，听到秦放的问题，大眼睛瞬间瞪圆了！
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小猫，猛地一缩脖子，小脸“唰”地一下涨得通红，大眼睛滴溜溜乱转，写满了“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秘密”的惊慌和心虚。
她下意识地把沾着药粉的手往身后藏，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大、大哥……你……你怎么知道我偷玩这个？我、我就是好奇嘛……有一次把硝粉和硫磺粉混在一起，不小心掉进灶膛边的热灰里，就‘噗’一下，冒了好大的烟，差点把灶台边的柴火都点着了！姐姐骂了我好久呢……”
她越说声音越小，但眼神里却冒出了一丝遇到“同道中人”的兴奋光芒。
秦放笑了，没想到这姑娘已经提前接触过火药了。
很巧合！
不过这也正是他想要的切入点，至于巧合这事，秦放已经无心去思考了。
“那就对了！”他语气带着一丝鼓励：“你无意中发现的东西，就是关键。那种能产生巨大推力、发出巨响的东西，我把它称为‘火药’！”
“火药？”
墨若烟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眼中充满了好奇和求知欲。
“对，火药。”
秦放点点头：“它的威力，就来源于你发现的那种混合物的爆炸。而你摸索的方向，其实已经非常接近了。硝石、硫磺、木炭——这三样，就是它的核心成分！”
墨若烟的眼睛“唰”地亮了起来！
困扰她许久的谜题，仿佛在这一刻被揭开了面纱！
她之前只是凭着本能和好奇在尝试，只知道混在一起会炸，却不知道为何会炸，更不知道如何稳定地控制它！
她急切地追问道：“那……那它们到底要怎么混？多少硝石？多少硫磺？多少木炭？我试过好多种，有时候响，有时候不响……”
秦放看着墨若烟急切的样子，知道她已经站在了门槛上，只差临门一脚了。
一股“降维打击”的快意浮上心头，他故意顿了顿，带着点戏谑，慢悠悠地问道：“想知道啊？”
“想！太想了！”
墨若烟毫不犹豫地回答，一边小鸡啄米般地点头，眼中是纯粹的、毫无杂质的求知渴望，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藏。
只见她脸上闪过一丝极其郑重的神色，然后猛地后退一步，毫不犹豫地“扑通”一声，双膝重重跪在了满是木屑和灰尘的地面上！
她仰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秦放，声音清脆而坚定：“大哥！不，师父！求您教我！法不轻传，道不贱卖！墨若烟是知道的，只要您肯告诉我这精确的配比，我愿拜您为师！”
说着，竟是要磕下头去！
这突如其来的大礼把秦放吓了一跳！
他下意识地想去扶，但动作慢了一拍。
一旁的白浅也惊呆了，她从未见过有人为了一点“识见”，竟能行此大礼！
“哎！别别别！快起来！”
秦放赶紧伸手虚扶，心里疯狂吐槽：“卧槽！古代人也太实诚了吧！一个救命之恩就要当牛做马，一个破配方就要磕头拜师？这世界的人情债这么好赚的吗？”
他哭笑不得地看着跪在地上、小脸上写满执拗的墨若烟：“快起来！我不兴这套！什么拜师不拜师的，告诉你便是！”
墨若烟却跪得笔直，固执地摇头道：“师父若不答应收我，这秘法若烟不敢受！”
在她看来，能点破她长久摸索而未得门径的关键，并能随口道出她闻所未闻的“火药”之名的人，必定是身怀绝技的高人。
这等秘术，岂能轻易传授？
拜师，是她能想到的最大的诚意和最高的礼节。
而且，以后势必能学到更多更多的秘术，嘿嘿……
墨若烟这个古灵精怪的少女心里想什么，秦放是一无所知的，他无奈地看向白浅，眼神里满是“这都什么事儿啊”的无奈。
白浅也是轻笑了一下，上前一步，轻轻拉住墨若烟的胳膊，柔声道：“若烟妹妹，快起来。公子他……他性情洒脱，不拘泥于世俗礼法。你且先起来，他既说告诉你，便不会食言。”
在秦放和白浅的连番劝说下，墨若烟才半信半疑地站起身，但眼睛依旧紧紧盯着秦放，充满了期待和兴奋。
秦放叹了口气：“硝石七十五份；木炭十五份；硫磺十份。这是重量比例，在混合之前务必精细研磨，越细越匀越好，混合时要极其小心，避免摩擦生热和明火。记住，这东西极其危险，稍有不慎，就不是炸窗了，而是炸房子、炸人了。”
墨若烟眼睛死死盯着秦放的嘴巴，口中飞快地默念着：“七十五份硝……十五份炭……十份硫磺……”
她的心脏狂跳，血液仿佛都在沸腾！
困扰她无数个日夜、经历了无数次失败和危险的终极谜题，在这一刻，如此清晰、如此精确！
“我……我明白了！我这就试试！”
她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再也按捺不住，立刻扑向柜子，翻出称量药材用的小巧戥子，小心翼翼地开始称取硝石、木炭和硫磺。
墨如梦看着妹妹狂热投入的样子，又看看桌面上那三个仿佛蕴含着开山裂石力量的神秘数字，再看向秦放的眼神已经复杂到了极点。
敬畏、震撼、难以置信……
这位秦公子轻描淡写说出的几个数字，其价值恐怕足以抵得上一个城池！
可他就这么给了？
白浅站在一旁，看着墨若烟小心翼翼地混合着那些危险的粉末，再看看秦放平静的侧脸，心中也是波澜起伏。
公子随手点破机关难题，轻言道出改天换地之秘……他身上的谜团，如同那即将诞生的火药，散发着令人心悸又无法抗拒的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