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武安侯府至皇城,不过数里之遥,苏哲却觉得这段路从未如此漫长。
胯下的骏马在石板铺就的御街上疾驰,清脆的马蹄声被淹没在整座城市巨大的恐慌与嘈杂之中。往日里繁华喧闹的街市,此刻已是一片狼藉。店铺的门板被匆忙地合上,惊慌失措的百姓如无头苍蝇般四处乱窜,拖家带口地涌向城门,哭喊声、叫骂声与孩童的啼哭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曲末日般的悲歌。
一队队甲胄鲜明的禁军,手持长枪,竭力维持着脆弱的秩序,他们的脸上同样写满了茫然与不知所措。
苏哲面沉如水,缰绳被他勒得死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没有理会沿途的混乱,那双锐利的眼眸只是盯着远处巍峨的宫城轮廓。
四夷并起,分进合击。
这绝非偶然。这背后必然经过了周密而漫长的谋划,编织了一张足以将整个大宋拖入深渊的巨网。而此刻,这张网,已然收紧。
这不是一场简单的边境冲突,这是一场赌上国运的生死之战。他刚刚拥有的幸福家庭,那襁褓中儿子的笑脸,柳盈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所有这一切的美好,都建立在这座看似坚不可摧的帝国之上。
若国破,何来家?
想到这里,他心中那份守护的信念愈发坚定,眼神中的担忧与凝重,也化作了如寒铁般的决绝。
一路畅通无阻地穿过宫门,沿途的禁卫与内侍,看到他那身熟悉的侯爵公服,无不躬身行礼。
当苏哲踏入崇政殿的那一刻,殿外所有的喧嚣与混乱,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壁彻底隔绝。
殿内,数百支巨烛燃放着,将整座大殿照得亮如白昼,那跳动的火焰,映照在一张张惨无人色的脸上,却驱不散那笼罩在每个人心头的、几乎凝成实质的阴霾与绝望。
空气压抑得仿佛已经凝固,安静得甚至能听到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身边大臣们沉重而粗浊的呼吸声。
苏哲的目光迅速扫过全场。
御座之上,仁宗皇帝赵祯一夜未眠,往日里温和的眼眸此刻布满了骇人的血丝。他身穿一身常服,双手死死地按在御案上那副巨大的疆域图上,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他的身体微微前倾,仿佛要将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这片岌岌可危的江山社稷图之上。
殿下,以韩琦、富弼、欧阳修为首的一众宰执重臣,皆是面色凝重如铁,往日里的政见之争、党派之别,在这亡国灭种的巨大危机面前,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每个人都像一尊泥塑的雕像,沉默地站着,眉宇间刻满了深深的无力感。
苏哲默默地走到自己的位置站定,对着御座躬身行礼,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他没有急于开口,而是静静地观察着,感受着这股足以压垮任何人的绝望气氛。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缓缓流逝。
终于,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颤巍巍地走了出来。那是户部尚书张方平,他看着地图上那四个从不同方向、如利剑般直插大宋腹地的红色箭头,浑浊的老眼中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夺眶而出。
“噗通”一声,他双膝跪倒在地,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对着御座重重叩首:
“陛下!四夷并起,分进合击,此乃我大宋开国百年来,未有之危局啊!朝廷还未从曹氏叛乱中恢复,兵力分散,如之奈何!如之奈何啊!”
这声悲怆的哭喊,如同点燃了引线,瞬间引爆了殿内压抑已久的情绪。几位同样年迈的大臣,亦是忍不住掩面而泣。绝望,如同瘟疫,迅速在君臣之间蔓延。
仁宗皇帝的身子猛地一颤,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扫过阶下神情各异的臣子,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砂纸在摩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众卿……可有退敌之策?”
殿内,瞬间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辽国十五万铁骑,西夏十万悍卒,再加上吐蕃与大理的数万偏师,敌军总数远超三十万!而大宋的主力禁军,大半都集中在京畿地区,总数不过十余万。兵力、国库,样样捉襟见肘。
良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富弼上前一步,打破了这令人绝望的沉默。他对着仁宗深深一揖,沉声道:“陛下,当务之急,是立刻下令九门戒严,稳住京城人心,万不可自乱阵脚。然四线作战,兵力如何调度,粮草如何支撑……臣,才疏学浅,一时……也无良策。”
他的话语虽然务实,却也坦诚地道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绝望。稳住京城,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拖延之策,对于整个战局,毫无助益。
另一位宰相韩琦,此刻眉头紧锁得几乎能夹死一只飞蛾。他曾是西线名帅,对兵事最为熟稔,此刻却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棘手。他上前一步,指着巨大的疆域图,声音低沉而有力:
“陛下,富相公所言甚是。但战局之上,臣有几点浅见。”
所有人的精神为之一振,齐齐看向韩琦。
“辽人势大,倾国而来,是为我朝心腹之患。西夏凶悍,趁火打劫,意在夺我关中富庶之地。而吐蕃、大理,多为袭扰,意在牵制我朝兵力。”
韩琦的分析清晰而冷静,但接下来的话,却让众人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再度被冰水浇灭。
“可我朝主力尽在京畿,若要四面迎敌,则必须分兵。一旦分兵,则路路皆弱,兵力不占优势,极有可能被敌军抓住机会,各个击破!届时,便有全线崩溃之危!”
韩琦的话,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了每个人的心上。他没有提出任何解决办法,只是用最残酷的现实,指出了这个死局的无解之处。
苏哲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他不得不承认,这些大宋最顶尖的政治家,眼光都极为毒辣。富弼看到了内忧,韩琦看穿了外患,他们的分析,句句都切中要害。
韩琦话音落下,转头看向苏哲,眼中带着询问与一丝期待。他知道,若这满朝文武,还有一人可能创造奇迹,那便只有眼前这个年轻人了。
苏哲感受到韩琦的目光,对他微微摇头,而后凑近一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苦笑道:“韩相公,您这么一说,我感觉这牌局已经是死局了,除非有人能掀桌子重来。”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让韩琦一愣,但他也从苏哲的语气中听出了那份前所未有的凝重。
崇政殿内,再次陷入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末日的阴影,前所未有地笼罩在帝国权力中枢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