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来少雨的季城,偏今日落了场缠缠绵绵的小雨。
雨丝织成帘,将天地笼得一片朦胧,灼华提着湿淋淋的衣摆,双手拢在额前,跌跌撞撞冲进一座破败庙宇。
门轴早朽了,一推便发出“吱呀”的哀鸣,混着雨声,更显荒凉。
庙内黑漆漆的,唯有破洞的窗棂漏进些微天光。
高台上立着尊神像,积了厚厚一层灰,眉眼早已模糊不清,只剩衣袂翩跹的轮廓,依稀能辨出几分风雅仙气,像被岁月遗忘的旧梦。
灼华烦躁地抬手拍打身上的雨水,红纱衣本就轻薄,一经水浸,便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清瘦却玲珑的身段。
这衣裳本是春风楼的艳俗之物,穿在旁人身上或许俗艳,可落在灼华身上,反倒衬得他肌肤胜雪,眉眼间那点不染烟火的幽美愈发突出,竟有种凄艳动人的韵致。
拍了没几下,他便没了力气,拖着湿衣走向角落,蜷成一团。
双臂抱紧膝盖,目光落在远处窗棂漏进的光斑上,思绪渐渐放空。
他总觉得脑子里像蒙了层雾,好像忘了些很重要的事,又好像自己的人生不该是这般光景。
小时候克死双亲,被远亲收养,又被卖进了春风楼。
前几日楼里要拍卖他的初夜,于是趁夜逃了……
正怔忡间,屋外忽然传来“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庙门口。
灼华心头一紧,忙起身躲到粗壮的木柱后,屏住了呼吸。
很快,庙门被推开,几个彪形大汉走了进来。
为首的汉子满脸络腮胡,腰间别着把大刀,身后跟着三个模样粗憨的青年。
其中一个圆脸汉子搓着手,满脸喜色:“大哥!太好了,这庙破破烂烂的,但好歹不用淋雨了。”正是三虎。
络腮胡斜了他一眼:“一天天就这点出息,眼里除了睡就是找吃的。”正是大虎。
另一个高瘦汉子抱来一堆干稻草,用打火石点燃,火苗“噼啪”着窜起来,映得几人脸上明暗交错,是四虎。
最小的那个少年蹲在火堆旁,伸手去拨火星,被身旁一个方脸汉子一巴掌拍在手上:“作死呢?玩什么火!小心夜里尿炕!”是二虎。
少年捂着手,敢怒不敢言,撇着嘴挪到一边,生着闷气,正是小虎。
四虎添了把稻草,看向大虎,试探着开口:“大哥,最近手头实在紧,咱们要不要……再去劫道一次?”
大虎闻言,斜睨着他们几个,脸上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冷笑一声:“呵,就你们那点本事?上次劫个商户,差点把自己栽进去,若不是我来得快,你们早蹲大牢了!还劫道?你们要是能劫明白,我至于愁成这样?”
三虎摸了摸头,嘿嘿笑着不敢接话。
就在这时,角落里忽然传来一声轻不可闻的“阿嚏”——灼华方才躲得急,衣裳未干,此刻被火堆的热气一熏,竟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谁?!”大虎猛地起身,手按在刀柄上,目光锐利地扫向四周。
灼华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死死捂住嘴,连呼吸都不敢重一分。
可终究还是晚了,二虎已经循着声音,走到了木柱旁,一把将他拽了出来。
看清灼华的模样,二虎先是一愣,随即眼睛瞪得溜圆,拍着大腿喊起来:“靠!大哥!你们快看!这不是春风楼的头牌吗!咱们这是要发了啊!把他抓回去,有不少赏钱呢!”
灼华趁二虎愣神的瞬间,脚尖猛地朝他脚背碾去,只听“嗷”的一声痛呼,二虎攥着他手腕的力道骤然松了。
灼华趁机抽回手,转身就往庙门外冲,湿滑的红纱衣被风掀起,瞬间掠进雨幕里。
“人跑了!跑了!”三虎指着门口,急得直跺脚,手里的稻草都掉了一地。
四虎反手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老子有眼睛!看不见人跑了?还愣着干什么!追啊!”说着便抄起地上的短刀,率先冲了出去。
大虎早已习惯了兄弟们的不靠谱,只揉了揉发紧的太阳穴,脸上没什么表情,也快步跟了上去。
这灼华是春风楼的头牌,若是能抓回去,拿到的赏钱可不少,够他们兄弟几个撑上一阵。
灼华跑得极快,雨丝打在脸上生疼,他却不敢放慢脚步。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眼看就要甩掉他们,头顶忽然响起一声惊雷,“轰隆”一声,震得地面都在颤。
紧接着,不远处的老槐树被雷劈中,树干轰然断裂,横在路中央,正好挡住了他的去路。
“哈哈哈!跑啊!怎么不跑了?”三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幸灾乐祸的笑。
他和四虎、大虎追上来,将灼华围在断树前,插翅难飞。
灼华看着眼前的断树,又看了看围上来的三人,只觉得眼前发黑。
从小到大,他就没顺过。
按理说早该习惯了,可此刻心底的绝望,还是像潮水般涌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一行人再次回到破庙时,小虎直接把肩上的人往地上一放,嘴里嘟囔着:“火堆都灭了,冷死了!”
二虎蹲在一旁,正用打火石重新点燃稻草,闻言头也不抬地回道:“就知道张嘴,啥也不干。”
“人可是我扛回来的!”小虎不服气地梗着脖子,“倒是你干点啥就逼逼赖赖。”
大虎站在一旁,看着兄弟们吵吵闹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他摆了摆手,转身走到神像旁的角落,靠在柱子上闭目养神,任由兄弟们折腾。
反正人已经抓回来了,跑不了。
很快,火堆重新燃了起来,跳跃的火光将庙内照亮了些。
几人围着火堆坐下,四虎从包袱里掏出干粮,有干得发硬的馒头,还有几张干巴巴的大饼,分给众人。
灼华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肚子里空空的,一阵一阵地绞痛。
只能眼睁睁看着几人啃着干粮,喉咙里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火焰的光映在灼华身上,将他那张本就绝美的脸衬得愈发夺目。
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烟雨迷蒙,鼻尖小巧挺直,唇瓣虽有些苍白,却依旧饱满。
明明穿着最艳俗的红纱衣,浑身狼狈不堪,可那清冷出尘的气质,却半点没减,反倒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凄美。
大虎几人原本还在啃着干粮,不知何时,竟都停了下来,放轻了呼吸,目光齐刷刷地落在灼华身上。
他们见过的不是糙汉就是村姑,要么就是楼里的人,但哪里见过这般好看的人?
竟一时看呆了。
三虎最先反应过来,低头看见灼华正盯着自己手里的烤馒头。
他赶紧把馒头往身后藏了藏,还转了个身,用后背挡住灼华的视线。
这馒头可是他最后的口粮了。
二虎看了眼灼华苍白的脸,又看了看三虎那护食的样子,皱了皱眉。
他咬了咬牙,把自己手里的大饼掰成两半,将大的那半递到灼华嘴边,粗声粗气道:“吃!赶紧吃!别饿着了,到时候拿不到好价钱!”
说完,他便猛地转过脸去,不敢再看灼华,怕心疼到抢回大饼。
三虎这性子,向来是“食”字当头,为了口吃的,便是亲兄弟都能争得面红耳赤,真要他把手里的烤馒头分出去半块,比登天还难。
还是他给大饼吧。
灼华愣了愣,看着递到嘴边的大饼,又看了看二虎僵硬的背影,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抵不过饥饿,小口小口地咬了起来。
三虎偷偷回头看了一眼,见二虎分了饼,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馒头,便放心地大口大口的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