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
寒风如刀，灌入破庙，发出野鬼夜哭般的呼啸。
庙里，十几道人影蜷缩着，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尚未僵硬的尸体。
林澈就蜷缩在佛像的脚下。
这一世，他七岁，是个乞儿。
一个在战火中失去父母，靠啃食草根树皮活下来的孤魂。
他的手冻得红肿，裂开一道道血口，十指连心的痛楚随着每一次呼吸侵入骨髓。
饿。
胃里像有团火在烧，痛到极致，只剩下无意识的痉挛。
可他那双眼睛，在这昏暗如地狱的破庙里，依旧清亮得吓人。
清亮得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
忉利天，轮回镜前。
“看到了吗？”
普法天尊冰冷的声音响起。
他指着镜中那个在寒风里发抖的稚童，向三界众神宣告。
“这，才是人性。”
“剥离财富、权势、地位，剩下的，只有求生的本能。”
他扫视着孙悟空等人，嘴角勾起一个森然的弧度。
“饥饿，会碾碎一切道德。”
“不出三日，当他连草根都啃不动时，他会为了半块发霉的饼，对身边的任何人，砸下石头。”
“他会变成一头只知抢食的野兽。”
“这，便是本尊要证明的‘法’之基石——
人性本恶，需严刑峻法，时时约束，刻刻提防！”
孙悟空气得龇出獠牙，刚要一棒子砸过去，却被玄穹天尊一个淡漠的眼神，硬生生钉在原地。
高坐上首的玄穹天尊，没有表态。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
看着那块被他亲手投入王水中的真金，将如何被熔解。
…
破庙里，林澈动了。
他不能再等。
他用冻僵的手臂撑起身体，一瘸一拐，挪出破庙。
风雪扑面，雪粒刮在脸上，刀割似的疼。
他没有方向，只是凭着本能，在厚厚的积雪里艰难跋涉。
他用那双满是冻疮的小手，刨开积雪，翻动着坚硬的冻土。
找吃的。
任何能塞进肚子里的东西。
草根，树皮，冬眠的虫子。
什么都没有。
这片大地，连同它上面的生灵，都被战争榨干了。
身体越来越冷，视线开始模糊。
就在他准备放弃，躺进雪地里等死时。
指尖，触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那东西刨了出来。
半个馒头。
一个硬得像石头的馒头。
可在林澈眼中，这东西比上一世的万两黄金还要刺眼。
他浑身颤抖，死死捧着那半个馒头，连滚带爬地回到破庙。
靠在冰冷的佛像脚下，他剧烈地喘息，迫不及待地将馒头举到嘴边。
霉味与土腥气直冲鼻腔。
他不在乎。
他张开嘴，正要狠狠咬下。
“呃……咳……”
一道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呻吟，从旁边的草堆里传来。
林澈的动作，骤然停住。
他转过头。
一个比他更凄惨的老乞丐蜷缩在那，进气多出气少，嘴唇干裂，脸上泛着死气。
林澈看着手里的馒头，喉结疯狂滚动。
胃里的灼痛感排山倒海，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咆哮：吃！吃了它！吃了就能活！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又将馒头往嘴里送了一寸。
牙齿，甚至已经碰到了那坚硬冰冷的外壳。
可那一声声濒死的呻吟，却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他的神魂。
生生世世的善，与这一刻肉体的恶，在他七岁的身体里，进行着最惨烈的厮杀。
忉利天上，普法天尊的面具下，透出残忍的快意。
吃啊。
快吃。
吃下去，你就证明了我的道！
终于。
林澈动了。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个石头般的馒头，在一声清脆的“咔嚓”声中，掰成了两半。
一半大，一半小。
他只看了一眼。
然后，他爬了过去。
将那更大的一半，递到了老乞丐干裂的嘴边。
“老伯……吃。”
他嗓子干得冒烟，声音细若蚊蚋。
“吃了……就不冷了。”
这一幕，通过轮回镜，烙印在三界所有神魔的眼中。
“哐当！”
孙悟空手里的金箍棒，脱手砸在玉石地面上，发出一声巨响。
他那双火眼金睛，竟是瞬间通红。
“俺老孙……俺老孙当年被压在五行山下，喝铜汁，食铁丸，自以为已是天下至苦……”
他看着镜中那个把大半个馒头给了别人，自己只能在一旁吞咽口水的小小身影，声音竟带上了哭腔。
“这呆子……这呆子怎么他娘的还是这么傻！”
哪吒死死咬着下唇，一言不发，可眼泪却不争气地滚落下来。
那份刻在凡人骨子里的“愚蠢”，
比任何神通道法，都更让他这尊战神，心神俱震。
普法天尊，彻底僵住了。
他想过林澈会挣扎，会独吞，甚至会为了食物杀死那个老乞丐。
他预演了一万种“人性本恶”的结局。
却唯独，没有这一种。
他想找一把刀。
却只看到半个发霉的馒头。
他又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
破庙里。
林澈看着老乞丐狼吞虎咽，自己则拿起那更小的一半，小口啃着。
太硬了。
他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用那点冰冷的雪水，艰难地润湿馒头，再一点点咽下。
吃完后，胃里更饿了。
可心里，却前所未有的安宁。
寒风依旧。
他看到老乞丐还是冷得发抖，犹豫了一下，挪了过去，用自己冰冷的身体，紧紧抱住了那个素不相识的老人。
“老伯，这样……暖和点吗？”
他太冷，太饿，也太累了。
意识渐渐模糊。
在彻底昏睡过去前，他靠在老乞丐身上，无意识地哼起了一段不成调的小曲。
那是上一世，妻子李霓裳哄孩子睡觉时，经常哼唱的摇篮曲。
在这绝望冰冷的人间地狱。
一个濒死的乞儿，抱着另一个濒死的乞丐，哼着一首早已被遗忘的，温暖的歌。
老乞丐原本浑浊的眼睛，在听到那曲调时，猛地一颤。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
就在他睁开眼的那一瞬，
那双本该被死亡笼罩的瞳孔深处，骤然亮起了一丝璀璨的、霸道无匹的金色光芒。